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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莲梦

第一回降莲台空莲说法

话说明朝末年,山东泰安州有一乡民,姓白号双山。夫妻两口,诚实作家,持斋敬佛。生平有一毛病,是个鄙
吝,随你至亲骨肉,平日相与时极其和顺。及至钱银出纳之际,无论周贫济无,就是礼上该用的,也难出手。不是
推托事故,定是假装忙迫,必要短欠缺方为称心,家计颇饶。只是年近半百,无男无女。

一日,双山夫妇商量道:「我们两个勤苦节俭,积些家业,可惜无人承任。闻得泰山上神道极灵,何不备些香
烛去求祷一番。或者山神鉴格,降得子女,也完我们心事。」算计已定,就拣一好日,要到泰山进香。是夜就虔诚
沐浴睡了。睡到半夜,忽梦见天上降一金甲神人,送一枝莲花来,双山亲手接住,及到醒来,还觉得吞气馥郁。天
明起身,对婆子道:「我昨日诚心要求男女,夜间就有奇梦,梦见天神送一枝莲花与我。莫非山神怜念我们作家人
要出去进香,未免盘缠费用,虚费无益。自古以来,相传神道是聪明正直的,只要一点真心诚敬他,他自然感格。
难道希罕这几枝香烛、几张纸马?我如今在家祈祷便有好梦,不若多吃几月素斋,一心向善,或者邀天之幸,不至
绝嗣,亦未可知。」因此把进香念头息了。可见悭吝的人,若省得一文,连神道也要骗的。

过了几月,果然梦寐有验,那婆子就有了胎。看看十月满足,临盆之际生下一个女儿,眉清目秀十分可爱。邻
里也有贺他的,他想,受人礼物,必要请人吃酒,虚费钱财何益。遂贺也不受、酒也不请,仍旧关门吃饭,一过数
年,安然无事。

那女儿越长越大了。不意,天运无常,那一年适值旱荒,双山撑持过了。谁想,第二年越发大旱,赤地千里,
济南、兖州一路,寸革不生。四远饥民,打家劫舍。双山家内所存粟麦,尽行抢去。他是平日一毫不舍得的,见了
这光景,气闷不过,夫妻不上半月。都气死了。乡邻将他几间小屋变卖完葬,结果他夫妇。只存那个女儿流离漂散,
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。且是人情恶薄,亲戚故旧,就是平日受恩的,见人家衰败,还不肯知恩报恩;何况双山存日
是个水米无交的,他遗下女儿,谁人肯收养他!幸喜女儿气质比别人不同,虽则小小年纪,偏要自己主张,人有骗
他,他竟不信。所穿的是孩子衣服,除了近邻,也不晓得他是女儿,竟象小厮一般。怎奈家业荡然,投身无路。

忽一日往街上闲走,适见一个光僧,随了几个徒弟,在一所野旷之处打坐。那白家女儿,正在无聊,也挨身在
老僧旁边坐下。只见那老僧问道:「你是谁家之子,怎么一人在此?」那女儿乖巧,竟不说自己是女儿,答道:「
我是前村白家的儿子,今年十二岁。只为年时荒旱,父母皆亡,孤存一身,无处着落,平日又无好亲眷可以照顾,
实是无可奈何。」说了这一句,便呜呜哭将起来,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,说道:「阿弥陀佛,有这样苦事!贫僧是
北边来的,闻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,要去参见他,故在此经过,歇息片时。今见你这般困苦,何不随贫僧同到山中
出家度日?」那女儿暗思,抄化艰难,不如随他去图个安饱,未为不可。就答道:「若得老师父救我,带挚同去,
极好的事了。我又无行李,今日就同走罢。」竟假做小厮,随几个僧人,一路行走,到了泰山中。

却说这泰山,是五岳之宗,高四十余里,阔不可量。其上有日观峰、丈人峰、莲花峰、明月峰,又有石径峪、
桃花峪、黄岘岭、飞雁岭、白云洞、水帘洞、黄花洞、玉女池、王母池、白龙池、封禅台、五大夫松。山中又有一
座涌莲庵,建在最僻之处。那庵中一个老僧,法名真如。当初原是儒家出身,读书明理。后来削发披缁,做一个苦
行和尚,不念佛,不肯招徒弟,也不住寺院,只择得一处无人耕种的荒地,便随高逐低,不论粟麦蔬菜桑麻之类,
一概种植。却也奇怪,凡是他种的,生的又丰盛,卖的又价高,除了一身日用之外,件件存余堆极。他就将每年堆
积之物施舍贫人。有丧事不完助他他成葬,有亲事不就的助他成婚,有饥寒困乏的助他饱暖,有粮税不足的助他完
纳。若堆积之物助完了,再种植起来,依旧助人。有人教他诵经念佛,他说:「我生平不要人财,不贪色欲,不慕
功名,不轻贫贱,不重富贵,不修来世,与人无争。但一身吃着的,靠天地种植起来料理,倘若有余,便要周济人
急,只算把天地生养之物仍旧还了天地,为干我事,何等干净。我做和尚是这等的,何消诵经念佛。」如此苦行二
十余年,忽然一夕灯下现出一尊金刚来,口中朗诵经内四句谒言: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

如露亦如霜,应做如是观。

那真如不流不忙,立起身道:「你的话甚好,我已明白了。」他原是识字明理的,因自号曰「真如」。嗣后,
渐渐心里透彻,晓得过人未来之事。往往论人未来事情,屡屡应验。因此,人人播扬,处处传说,称真如是个活佛。
当时就有一般和尚推尊真加为法师,要他坐方丈。真加大骇,遂潜逃至泰山中。适值日晚,无处投宿,他就趁着月
亮从山中僻路走去。见一处林木参差,清泉秀石,幽异非常,遂坐在石上。忽见涧水中涌出见朵莲花来,真如喜悦,
知是个异境。次日,便攀木樵柴,草创一间茅屋,自题匾额叫做「涌莲庵」。谁知创造这庵之后,便有好事的相传
出来。那和尚们闻知,个个到涌莲庵亲近活佛,好借这名色在外边化银子。岂料真如是个最怪借佛法骗人的,他见
众僧来皈依,便创起规矩,偏要不化斋不念佛,日间耕种,夜间静坐,若发一言,便是妄想,摈弃山外。那些和尚
初来时想是一件好生意,今见如此枯寂,就退去了大半,只留几个耐心苦守的相伴过日。只是真如道性迥异常人,
故此远方慕道的,不怕吃苦,都来相见。

当日那北边来的老僧,带了白家女儿,径到涌莲庵来。因昨日晚,不得相见,至次日上午,真如上堂说法。他
的说法,与别个善知识不同。别个要参语录,要棒喝,把几句无来历的话,叫做「机锋相凑」,通是一般鬼混的意
思。这真如一走上堂,心里便晓得来参的人是怎么样。不待开口,便叫众人不许思想做佛:「你们后日都要死的。
到得死对不要怕痛,那如来也是皆痛的,你若怕痛,我今日便与你一刀。」只这一番话。不知是什么缘故,论到北
边那老僧来参,真如便道:「不要参,我以前的话,你们都听见,不过如此了。只问你昨日带来的孩子,是男是女?」
那老僧见问,吃了一惊,一时对答不出。真如呵呵笑道:「不要讲了,可送他到后边屋里,每日与他两顿饭吃,也
不与他剃头发。」那老僧不知所以,因说道:「既是老衲带他来,也叫他一见大和尚,题个法名。」真如道:「这
个使得。」因唤那白家小厮来参拜了。真如道:「好个孩子,只是秀美太过。你既到我涌莲庵来,正如落水的人爬
到岸上一般。」因此取名莲岸。自此以后,那莲岸朝夕伏侍真如,凡遇说法之时,侧耳细听,至于文墨字句之类,
留心访问,真个聪明胜人,闻一知十。

光阴迅速,一过六年,那莲岸已是十八岁了。自思:「我是女身,假充小厮在此混过几年,终无了局。不如出
山去,轰轰烈烈做一成家创业之人,强如在此混过日子。」看官,那莲岸是个女子,为何有这英雄气概?不知他原
是天上星宿差遣下来的,当初投母胎时原有莲花感梦之异,故此年纪大了知识不凡。惟真如晓得,别人那里得知。

一日,莲岸走到真如面前,跪下禀道:「自莲岸亲承法旨,已经六年。自想人身难得,若是悠悠忽忽过了一世,
岂不辜负了南斗注生、北斗注死的意。如今莲岸禀明法师,要出山去做一个世间有用的人。」真如听了,叹道:「
我原晓得你不是佛门中人。若不放你去,只是天生你这一副心性,自然留不住的。若放你去,只可惜世上的人不知
受你多少累,岂不可恨。如今也索罢了,这也是天数如此,非干我事。我明日上堂时,亲送你出山罢。」莲岸拜谢
而退。次日,真如鸣钟击鼓,聚集僧众上堂说法,说了许多生死门路。到后来,独唤莲岸来说道:「莲岸,我知你
出不得家,因此送你出山去,我有一封口帖儿与你,若遇饥荒之时,可开来看。数年之后仍来见我。」莲岸深深拜
谢,竟自出山。

行了一日,到晚间遇着一个白须老者,把手一拱道:「莲岸小师,往那里去?」莲岸道:「我要下山,寻亲眷
去。」老者道:「如此甚好,我同你走。」原来那老者不是常人,是本山中积年得道的白猿。因他在真如庵中时常
听法,故此认得莲岸。是晚,莲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三里路,见一草庵,老者便同莲岸在此草庵中歇宿。睡到半
夜,外面一道火光透进庵来。莲岸惊起,依了这光,寻觅出去。见庵后一间石屋,两扇石门紧闭,那光就从石门里
照出来。莲岸欢喜,知此中必有异事,急急回庵,叫老者问道:「老师,后面石屋里是何宝贝放出光来?」老者道
:「啊呀,这光被你看见!也罢,我实对你说。此中有一卷天书,是洞府仙曹留藏的,着老夫看守。经今五百余年,
不曾出世,故此夜夜有光。」莲岸闻言大喜道:「这宝光今夜被我看见,老师何不传授弟子?」老者:「这书乃仙
曹秘箓,不可轻易授人的。你若要取,且看缘法如何。」遂同莲岸走到石屋。莲岸双手把石门一推,竟推不开。老
人教莲岸向石门拜了四拜,只见石门两扇同开。莲岸同老人走进去,内中有一块大石,老人道:「书在此中,你自
去龋」莲岸四旁抚摸,全无空隙,就问道:「书在石中,何从取出?」老人道:「你向石头拜上四十九拜,若是有
缘,便可得书。」莲岸遂虔诚拜过四十九拜。忽听得石内一声震响,万道火光,直透半天。莲岸仔细一看,见大石
分裂,露出一卷天书,光彩烨烨。莲岸取在手中,拜谢老人。老人道:「这书不可亵狎。」莲岸将藏在怀里,恰好
天明。

老人在庵中收拾饭,与莲岸吃饱。遂谢别老者,独自走了二里多路,看见旷野萧条,人民稀少。望见前面一株
古槐村,十分高大,近前一看,见树旁一座关帝庙,匾上写「槐荫堂」三字,就走进去。只见败壁颓垣,荒草满地。
走到庙后,见一老妇人,在锅中煮米粥。莲岸问道:「此处为何这等冷落?」老妇道:「原来你不知。近年山东一
路,荒旱异常,路上饥死的不计其数。近日有一班饥民,成群结党,打劫为活,因此村里人都散了,只存我一孤老,
不能行走,暂宿于此。不想天大造化,庙后有好些粟米,故此取来煮粥充饥。」莲岸此时饥了,就把他粥吃了两碗。
见天色已晚,寻一间空房,宿了一夜。次早起身,思想无计,就把怀中天书取出一看。见上面写着《石室相传秘本
阴符白猿经》,中间尽是天文地理、阴阳变幻、战阵用兵之术。后面又写一行五个大字,乃是:「谨守槐荫堂」。
内心想道:「这也奇怪,他教我住在此间,必定有好处。」遂安心住下。便把壁上的尘垢都抹净了,地下的污秽都
扫净了,阶前的草木都斫下了。正要尽兴收拾,不想走到后面一间侧屋里,心下吃了一吓。只见那侧屋两扇石板门
关紧,他在窗洞内张了一张,里边甚是黑暗。到底莲岸胆大,竟把石门掩开,就走进里头。四边一看,真个可骇,
但见破箱破桶内堆着的都是银子,不计其数。旁边屋里积的,有多少隔年陈物。这真甚么缘故?难道饥荒之世四围
都没有,那冷庙倒堆贮起来?不知这一年,那些强盗乘了饥荒,各处抢劫,都藏聚在此处。乡村中人民离散,那个
晓得。莲岸一时得了,大喜,仍旧把石门关好,放心居住庙中。

看官定想,莲岸一个孤身女人,彼时这班强盗难道竟忘了这宗财物不成?万一回转来,不惟财物原是他的,并
莲岸一身也难保。谁知,那年饥荒,官府安插小民,络绎而来。第一严禁的是强盗,日夜缉捕,捉到了,不问赃物
便一棒打死,是时不知打死了多少。想是那一般强盗死多活少,所以槐荫堂内绝无人来盘诘。乡村人个个晓得是冷
庙,各不提起,听凭莲岸享用。

那莲岸得了此财,暗想道:「我少时,父亲也是个认真作家的,平日柴米充足,只道一生受用,岂料命运不济,
家业罄空,使我自小飘散到这般地步。我如今虽是女流,也曾经历许多苦境,幸喜真如法师训诲,不是个懵懂之人。
我今若要看守家财,就再生也用它不荆不若生个法儿,把这项银子做一番好事,岂不是好。」当时立了主意。

适遇山东一路,因饥荒之后百姓流离困苦,饥一顿饱一顿,顶风冒雨,不得安宁。又兼官府征粮甚急,没有一
刻心安,因此,城中乡村,个个都染疟疾。一寒一热,都是疟鬼作祸。请医吃药,并无一个愈可。众人传说开来,
尽道一桩奇事。当日莲岸闻知此话,忽然想起真如法师传下一个封口帖儿,教我饥荒时开看,今见此光景,何不寻
出来看是如何。就将包袱内寻出,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「藏经内抄出治疟灵符:囗囗囗囗敕今ⅠⅠⅤ此符,
将朱笔叠书此四字,每书一字,念咒一遍。书完又叠,书『敕令‘二字。「令」字下连向上三点,念「敕」!

咒曰:赫赫阳阳,日出东方,神笔在手,驱除妖瘴。吾奉天帝急急加律令,敕!(连提提趯三点,第三点趯出
尖头,重念此『敕‘字,如一喝。)此符,于日初出时向东方諵掌背心上,只不许一人知觉,疟疾立愈。

莲岸看了大喜,想真如晓得未来,真是活佛。就取一幅纸写道:「槐荫堂女师莲岸,神治时行疟疾,概不受谢。」

写毕,便将此纸粘在庙门外。过了两日,就有近村的人来求他。或是男人,或是妇人,或是孩子,俱来治疟。
人想他施什么药,用什么针灸。谁知一件不用,止有一个灵符,立刻就好。不上数日,四方传说,求符的便挨挤庙
门,打发不开。人要请他家中去,他执意不肯。因此,庙中热闹。以后疟疾好的,或有送监盒谢他,或有送酒米谢
他,或有送钱银谢他,他一毫不受,对众人说道:「我是泰山涌莲庵活佛的徒弟,当初受本师戒律,专一赈济贫人。
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,若是有家内困乏的,或是有欠粮莫措的,不妨来对我说,我一一资助。」众人听见这话,个
个欢喜。自此以后,来拜莲岸者日多一日。一半是治疟,一半是求助。莲岸一一打发得清清楚楚,并不烦人守候,
把一个冷庙弄得如墟市一般。那时官府也有闻得的,怪他聚集人众,出示禁止。争奈小民俱是饥困余生,见了赈助
的人,就如亲生父母,官府虽是禁缉,不过拿来打责,难道有好处与他的。譬如笼中之鸟,拘得他身,拘不得他心,
所以莲岸的声名大着。欲知后来,请看下回。

第二回劫柳寨细柳谈兵却说莲岸济人一事,远近闻名,俱称为女大师。不知他那里来这银子,人来求他的,无
有不给。内中有两个光棍,一个叫强思文,一个叫杜二郎。他两个算计道:「闻得女大师莲岸专要周济贫人,他年
纪又轻,丰姿又标致,难道没有风情的?不过借赈济为名,要选几个好男子做些风流事业也未可知。我两个人何不
去求他,勾引得他上身,不要说银子用不尽,把这娇嫡嫡的女人夜间受用岂不快活。」计议已定,就走到槐荫堂来,
拜见莲岸。莲岸问道:「你两人有何事?」两人道:「在下原是好人家儿子,因年时荒歉,无室无家。知道大师仗
义疏财救济贫乏,故此特来拜见,愿在大师门下效奔走之劳,图安身之策,求人师收用。」莲岸见两人全无诚实气
象,就道:「你两个既要住在此间,这也不妨,须要凡事小心。」两人道:「在下也识几个字,自然是谨慎的,不
消分付。」莲岸道:「既是这等,你且在堂前住下。」当日就收用了。你道,这两人一团歹意,为何莲岸不择好歹
便收用他?不知,莲岸自受《白猿经》后,其待人接物,步步用着兵机。他想:「这两人气质好险,骤然来投,我
若不收留,放他出去,他必坏我的名声。不如收在庙中,以后调度他。」那两人不察莲岸深心,只道是好意,满心
欢喜。

住了数日,不见差遣,无由亲近。再过两日,正值莲岸生辰,庙中斋佛求福。两人私计道:「我与你始初要如
此如此,故投身到这里。如今冷冷清清,没个门路。恰好明日是他生日。我们把衣服铺盖尽数当了,买些汗巾香粉
之类代献,再把几句巧话逗着他心事,待得到手时节,何愁不富贵。」两人定计,次日当真买了许多东西献与莲岸
道:「小的们没什么孝顺,特买些香帕之类与大师上寿。小的想,世间日子是容易过的,象大师这样青年,正好受
用。小的感受私恩,不知怎样图报。」莲岸已知来意,笑道:「生受了,你们且出去,我自有主意。」二人退出,
想大师的话,暗暗欢喜。

挨至黄昏时候,忽见一个小童拿一壶酒并两色菜,出来道:「大师分付说,你们两人每事谨慎,送这酒来赏你。
又分付你,大师要用两匹锦缎,你们明日可买送进来。」两人听了,又喜又惊。商议道:「我两人俱是贫人,那里
有许多银子买那锦缎!」又想道:「我们若得亲近他,何愁没有银子。明日可将身子抵卖,诓骗些银子,干这桩事。」
次日早起,往外边寻一人户,央个保人,把身子抵银六两,愿加重利,十日内便还。晚间就买成锦缎送进去。莲岸
收了,并无话说。

两人坐卧不安。至夜深,就往里头打听,见内门处处不关。两人算计道:「每日间,内里绝早关锁,今夜为何
这时候还开在那里?这分明是待我们进去。」想了一会,越想越真,不觉欲火勃发,竟走进去,径到内房门首。但
见房门半开,那莲岸艳装妖冶,瞌睡在灯火之下。两人大喜,推开房门,就跪在身边,叫声:「大师!」只见那瞌
睡的抬起头来,仔细一看,不是莲岸,却变一个奇形怪状的人。你道这怪是谁?原来是莲岸用阴符之法变成的,叫
做「假形魇鬼术」。两人看见,一惊不小,转身便走。外边的门已处处关锁了,堂后转出两道火把,莲岸手执利刃,
喝教妇女们:「把这两人捆了!」那两人见了这模样,先把魂灵儿吓去了大半,一言也说不出,听凭他捆缚。莲岸
也不发一语,叫抬到后面小屋里放下。这是莲岸暗暗打听明白,故设此机关,知他必落此圈套。

那两人足足饥了两日,到第三日,莲岸方叫把两人扛出来,对他说道:「你们这两个想做歹事,如今是要死还
是要活?」两人哀告道:「罪该万死,望乞大师赦宥!」莲岸道:「我若饶你们,那大户的银子你们把什么还他?
放你们出去,也是个死。」两人放声大哭。莲岸道:「你们若能改行从善,我依旧看顾你们。若后来再有过犯,便
饶你们不得了。」两人道:「若得大师开恩,小的们以后再不敢生一毫歹意。」莲岸叫放了缚,倒把六七两银子与
他,着他速还大户去。两人磕了头,就象死里逃生一般,爬起来就走出去。看官,那莲岸既知这两个是歹人,为何
又把银子与他,要知,兵法用人之法,必先加之以威,随后继之以恩,使他心服,无论好人歹人皆为我用。这是莲
岸极稳的见识。

两人既出,莲岸私计道:「他两人既已如此,也不怕他再有凶恶。但是,我这声名渐渐发露,不如创起一个教
门,设一规矩,收拾人心,做些事业,岂不为美。」遂传说道:「我是涌莲庵活佛的弟子,当初奉法师之命,出山
来行教度人。如今有入我教者,不论老少男女,个个使他衣食饱暖。但自今为始,若是来皈依我的,各人有个记验,
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莲花,便是我教中之人。若不刺的,我也无银资助了。」

却说,那四方小民,只为饥荒之后,谁人不喜饱暖,听得莲岸有这教门,个个心悦,皆不畏痛,任他刺莲花在
臂上。孰知莲岸有个法度,用针刺下,一毫也不痛。这是何故?原来莲岸把《白猿经》看熟,经上许多符咒,内有
一符叫做「神针人臂法」:囗囗囗囗囗右符,将左手做三山诀,顶清水一升,向东方立,右尹执针,从空中书符水
面上,每书一字,口中念「王子五行西山镇」一句,书完,将针在虎口内,吸水一口喷在臂上,以针针下,不痛无
血。(三山诀:屈下中指,第四指竖起,余三指是也。虎口:大指食指间也。)莲岸看了此符,欣然领会,故此就
创起这教来。凡来入教的,他就一口法水,与他刺莲花,果然不痛,因此,众人入教的越多。莲岸自有主意,凡老
弱男女各与他饱暖。内若有强壮多力、识字明理者,不惜钱财,待之上等。这个呼做「白莲教」,因他姓白,生时
有莲花之异也。

自设这教,不上两月,四远的人相继而来,直至数百,莲岸俱收在教内。其中有两个少年:一个是顺天府人,
姓李名光祖,有万夫不当之勇,因家业荡废。飘零在外的。一个是南京秀才,姓宋名纯学,家贫落魄,无室无家的。
莲岸看那两人,皆是有用之才,极厚待他。自后,两人颇用兵机,部勒人众。囗囗器械衣甲,将有举动的意。

是年三月望日,新泰县知县,偶从槐荫堂经过,见那人烟聚集,就唤衙役问道:「世路荒凉,为何这一处甚是
热闹?」衙役将女师济人之话一一禀明。知县疑心,次日申文,约同山东路总兵官,将要擒捉。早有人报知莲岸,
莲岸道:「若得宽缓一两月来捉,待我图一个安身之地,我就不怕他了。」遂差宋纯学装做斯文模样,取银几百两,
就教中有因亲及亲的衙门里人,知会各官说道:「女师不过倡导佛法,就要拿他,并无实据。不若宽缓一两月,察
访他实迹,方好整治。」各官听信这话,又想是女流,未必大害,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,按兵不动。

莲岸闻知这消息,心中欢喜,以为得计。就唤李光祖去分付众人道:「大师立教,不过救你们的贫苦。如今官
府生起疑心,把你们看做歹人,若是大师有不妥处,你们臂上都有记验,是刮不去的。况且大师的威福,非比几人,
你们须要顺从,听他差遣。」众人道:「我们受大师大恩,就要使我到水里火里去,也是愿的。」光祖进来回复。
莲岸知道众人归附,便着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,分别器械,教习起来。

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,林内有个寨主,混名叫做番大王,生性多勇少谋,手下有四五百喽罗,
占据柳林,打劫往来客商。官兵因柳林深密,难以进剿。莲岸打听得这所在正好安身,就差杜二郎、强思文两个,
装了几口袋布,从柳林过,分付如此如此。两人依计把牲口驮了布,望柳林而来。

到了林外,只见一伙强人突出,放了一支响箭,竟来劫住牲口。杜强两人见了,忙跳下马,伏在草里大喊道:
「这布匹是白莲女大师的,要往别省去卖,买些锦缎礼物要送番大王的,求爷们放路。」那些强人听了,就把两人
缚了,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。真个柳荫密密,山坞重重,转了几十弯,才到寨前。枪刀摆列,令人惊怕。一个强人
先进去通报,不多时走出来,带那两人进见寨主。过了三四重门,见一高堂,内中一个穿红的,满面虬须,坐在中
间。两人知是番大王,俯伏在地。番大王问道:「你们是何人?」两人道:「小人的教主是白莲女大师,广有钱财,
聚集人口,住在槐荫堂。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,他要亲来投拜大王,先着小人把布卖了,买些礼物。不想遇见头领
爷,带了进来。」番大王又问道:「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?人材怎样?」两人道:「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岁,人材
美丽,就如大仙一般。」番大王听得此言,不觉神魂飘荡,满面笑容,叫人备酒席请两人吃。两人拜谢,出堂赴席,
在寨留了一日。第二日,番大王把二十两银子分赏两人,又差两头领,抬着一副盛礼,同至槐荫堂,迎接女师。分
付道:「布且留下。致意大师,也不消送礼来,寨中尽可居祝但要速来,方见盛情。」两人拜辞而出,引两头领,
径到槐荫堂,拜见大师,备说番大王之言。

莲岸听了,心中明白,便叫人准备牲口,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,先着宋纯学押送柳林去。自己领了众人,又着
李光祖选择二十名好汉,里面穿了衣甲,藏有刀斧,外面穿了长衣,夹辅莲岸。

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,番大王接着大喜,把货物点明收了。后来一簇人马,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。番大王
望见,躬身来接,众人齐声称美,番大王欢喜若狂。但见跟了许多随从,后面还有牲口。每一牲口驮了百十瓶酒,
约有几千包,番大王只道都是宝贝,但点进去,接至里面,人排筵席,极其丰盛。莲岸进堂,坐在首席,对面是番
大王相陪。莲岸道:「远闻大王英雄盖世,奴家倾心动念,已有日了。只因官府不能爱惜贫民,奴家不得已周济一
二,他倒有疑心,又欺负奴家是女流,故此特投贵寨。还不曾拜见尊夫人,怎么又费这盛席?」番大王听了,认他
是欲嫁与,便喜道:「不才寄迹柳林,内室荆妻尚未曾有,从无开荤的人,还算是一个童男子。」

两人说说笑笑,将次举杯,莲岸忽然立起道:「这酒味为何苦辣?」叫左右:「取我方才带来的酒,尽数打开,
就在堂上暖起,敬大王一杯。兼之,今日喜席,着在外头领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,教他开怀畅饮,这叫做『入门
欢‘。」当下杜二郎、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,个个欢喜而饮。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伏侍吃酒。番大王道
:「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,不消在此侍候,恐太劳动。」莲岸道:「不妨,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。他初进寨中,
不要乱了法度,只叫他斟酒便了。」番大王遂开怀畅饮。真个这酒又香又甜,十分好吃,莲岸又尽情相劝,番大王
纵意大饮。两人话得投机,又把大杯轮流敬奉。直吃到四更,番大王醉倒椅上,不能起立。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,
见众人俱已大醉。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。李光祖等丢个眼色,一齐脱去长衣,露出披挂。番大王随身几个从
人,俱被砍杀。李光祖就把番大王砍下头来。看官,那莲岸这酒,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,但教人吃
醉了就如死的一样,只是寨里好汉,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,听凭他美人计弄翻了?不知他随从的人陪着外边,个
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,人家同醉,所以人俱不疑。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,也把巨杯奉陪。为何独不见醉?不知莲
岸预先出了重价,觅得一种草药,凡遇吃酒时候,略把些在口里咀嚼,随你怎样好酒,吃下去如水一般,立刻就醒。
所以,这一夜,一来一往,番人王便醉,莲岸独醒,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奇事。

次早,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。挨至上午,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,莲岸唤至堂前。忽
然,天色昏暗,黑风卷地,众头领俱吓呆了。莲岸手拿一盆清水,向外倾出去,便下大雨,雷电交作。这是《白猿
经》上唤做「腾阴掩地法」。停了数刻,天复明亮,众头领大骇。莲岸道:「我是涌莲徒弟,昨晚进寨,见你们寨
主有些歹意,我如今已斩除了。你们各人,须要小心归顺,我自然加厚你们。众人已被法术惊慌,听得这话不敢违
拗,个个拜伏领命。

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,练习武艺,皆有身手。又想道:「我今托身此处,立个根基,究竟非终身之策。必须
差几个心腹,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,招集进寨,共图大事为是。」就差宋纯学扮做客商,付他几百两银子,
出外做些生意,务要沿途察访,招取异人。纯学领命,束装而去,同伴有五六个,一径出外不提。

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,祖传的好枪法甚是厉害。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,年纪二十余岁,他传习的枪法极高,
兼之义侠过人,善晓兵法。一日,要出外交结豪杰,就托做生意名色,带些货本,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,要往河
南去卖。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,在扬州饭店遇着,遂同房作寓。夜间论谈近事,甚是契合。宋纯学道:「小弟原是
金陵痒士,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,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,正所谓『玉皇若问人间事,唯有文章不值钱‘。这两
句实令人感慨不荆」程景道道:「观仁兄气概,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。即如小弟,一段雄心,托迹商贾,
倘若有此快意,天下事尚未可知。」两人说话投机,半夜共饮。

不期是夜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,冒了风寒,次早发寒发热,不能赶路,纯学因他染病,不肯分别,住在店里与
他煎药伏侍。过了三四日,景道病好,感谢纯学,要与他同行。纯学道:「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,况今
岁枣子大熟,我们何不同去,卖了布买些枣子来,倒有利息。」景道道:「弟愿同去。」遂雇了牲口,竟往山东路
来。

行了数日,将近柳林,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,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,须定计来赚入寨。莲岸分派停当,
就差此人密约纯学。

到了次日,已到柳林。景道对纯学道:「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,待我先走,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。倘若遇着几
个,须索结束了他,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。」纯学依言,押了两队牲口,一队是景道的货,一队是自己的货,让景
道当先。走了二里,只见树木参差,并无人迹。又走进去,回头一看,望见纯学叫苦连天,跌倒在地。那两队牲口
被五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。景道急走回来,扶起纯学,检点货物,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。景道笑道:「
抢我货去也不打紧,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,显我本事,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,待我护送过这条路,你自前
去。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,与他见个高低。」纯学只是叫苦。

当晚寻店歇下。纯学道:「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,行走不得。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。弟愿把自己的货
转求仁兄替我去卖,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,做大家本钱度下去,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。小弟在此将息几日,
专等仁兄早来。」景道是个直气人,见纯学这样真诚,便承任了。

却说,那四方小民,只为饥荒之后,谁人不喜饱暖,听得莲岸有这教门,个个心悦,皆不畏痛,任他刺莲花在
臂上。孰知莲岸有个法度,用针刺下,一毫也不痛。这是何故?原来莲岸把《白猿经》看熟,经上许多符咒,内有
一符叫做「神针人臂法」:囗囗囗囗囗右符,将左手做三山诀,顶清水一升,向东方立,右尹执针,从空中书符水
面上,每书一字,口中念「王子五行西山镇」一句,书完,将针在虎口内,吸水一口喷在臂上,以针针下,不痛无
血。(三山诀:屈下中指,第四指竖起,余三指是也。虎口:大指食指间也。)莲岸看了此符,欣然领会,故此就
创起这教来。凡来入教的,他就一口法水,与他刺莲花,果然不痛,因此,众人入教的越多。莲岸自有主意,凡老
弱男女各与他饱暖。内若有强壮多力、识字明理者,不惜钱财,待之上等。这个呼做「白莲教」,因他姓白,生时
有莲花之异也。

自设这教,不上两月,四远的人相继而来,直至数百,莲岸俱收在教内。其中有两个少年:一个是顺天府人,
姓李名光祖,有万夫不当之勇,因家业荡废。飘零在外的。一个是南京秀才,姓宋名纯学,家贫落魄,无室无家的。
莲岸看那两人,皆是有用之才,极厚待他。自后,两人颇用兵机,部勒人众。囗囗器械衣甲,将有举动的意。

是年三月望日,新泰县知县,偶从槐荫堂经过,见那人烟聚集,就唤衙役问道:「世路荒凉,为何这一处甚是
热闹?」衙役将女师济人之话一一禀明。知县疑心,次日申文,约同山东路总兵官,将要擒捉。早有人报知莲岸,
莲岸道:「若得宽缓一两月来捉,待我图一个安身之地,我就不怕他了。」遂差宋纯学装做斯文模样,取银几百两,
就教中有因亲及亲的衙门里人,知会各官说道:「女师不过倡导佛法,就要拿他,并无实据。不若宽缓一两月,察
访他实迹,方好整治。」各官听信这话,又想是女流,未必大害,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,按兵不动。

莲岸闻知这消息,心中欢喜,以为得计。就唤李光祖去分付众人道:「大师立教,不过救你们的贫苦。如今官
府生起疑心,把你们看做歹人,若是大师有不妥处,你们臂上都有记验,是刮不去的。况且大师的威福,非比几人,
你们须要顺从,听他差遣。」众人道:「我们受大师大恩,就要使我到水里火里去,也是愿的。」光祖进来回复。
莲岸知道众人归附,便着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,分别器械,教习起来。

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,林内有个寨主,混名叫做番大王,生性多勇少谋,手下有四五百喽罗,
占据柳林,打劫往来客商。官兵因柳林深密,难以进剿。莲岸打听得这所在正好安身,就差杜二郎、强思文两个,
装了几口袋布,从柳林过,分付如此如此。两人依计把牲口驮了布,望柳林而来。

到了林外,只见一伙强人突出,放了一支响箭,竟来劫住牲口。杜强两人见了,忙跳下马,伏在草里大喊道:
「这布匹是白莲女大师的,要往别省去卖,买些锦缎礼物要送番大王的,求爷们放路。」那些强人听了,就把两人
缚了,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。真个柳荫密密,山坞重重,转了几十弯,才到寨前。枪刀摆列,令人惊怕。一个强人
先进去通报,不多时走出来,带那两人进见寨主。过了三四重门,见一高堂,内中一个穿红的,满面虬须,坐在中
间。两人知是番大王,俯伏在地。番大王问道:「你们是何人?」两人道:「小人的教主是白莲女大师,广有钱财,
聚集人口,住在槐荫堂。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,他要亲来投拜大王,先着小人把布卖了,买些礼物。不想遇见头领
爷,带了进来。」番大王又问道:「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?人材怎样?」两人道:「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岁,人材
美丽,就如大仙一般。」番大王听得此言,不觉神魂飘荡,满面笑容,叫人备酒席请两人吃。两人拜谢,出堂赴席,
在寨留了一日。第二日,番大王把二十两银子分赏两人,又差两头领,抬着一副盛礼,同至槐荫堂,迎接女师。分
付道:「布且留下。致意大师,也不消送礼来,寨中尽可居祝但要速来,方见盛情。」两人拜辞而出,引两头领,
径到槐荫堂,拜见大师,备说番大王之言。

莲岸听了,心中明白,便叫人准备牲口,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,先着宋纯学押送柳林去。自己领了众人,又着
李光祖选择二十名好汉,里面穿了衣甲,藏有刀斧,外面穿了长衣,夹辅莲岸。

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,番大王接着大喜,把货物点明收了。后来一簇人马,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。番大王
望见,躬身来接,众人齐声称美,番大王欢喜若狂。但见跟了许多随从,后面还有牲口。每一牲口驮了百十瓶酒,
约有几千包,番大王只道都是宝贝,但点进去,接至里面,人排筵席,极其丰盛。莲岸进堂,坐在首席,对面是番
大王相陪。莲岸道:「远闻大王英雄盖世,奴家倾心动念,已有日了。只因官府不能爱惜贫民,奴家不得已周济一
二,他倒有疑心,又欺负奴家是女流,故此特投贵寨。还不曾拜见尊夫人,怎么又费这盛席?」番大王听了,认他
是欲嫁与,便喜道:「不才寄迹柳林,内室荆妻尚未曾有,从无开荤的人,还算是一个童男子。」

两人说说笑笑,将次举杯,莲岸忽然立起道:「这酒味为何苦辣?」叫左右:「取我方才带来的酒,尽数打开,
就在堂上暖起,敬大王一杯。兼之,今日喜席,着在外头领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,教他开怀畅饮,这叫做『入门
欢‘。」当下杜二郎、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,个个欢喜而饮。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伏侍吃酒。番大王道
:「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,不消在此侍候,恐太劳动。」莲岸道:「不妨,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。他初进寨中,
不要乱了法度,只叫他斟酒便了。」番大王遂开怀畅饮。真个这酒又香又甜,十分好吃,莲岸又尽情相劝,番大王
纵意大饮。两人话得投机,又把大杯轮流敬奉。直吃到四更,番大王醉倒椅上,不能起立。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,
见众人俱已大醉。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。李光祖等丢个眼色,一齐脱去长衣,露出披挂。番大王随身几个从
人,俱被砍杀。李光祖就把番大王砍下头来。看官,那莲岸这酒,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,但教人吃
醉了就如死的一样,只是寨里好汉,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,听凭他美人计弄翻了?不知他随从的人陪着外边,个
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,人家同醉,所以人俱不疑。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,也把巨杯奉陪。为何独不见醉?不知莲
岸预先出了重价,觅得一种草药,凡遇吃酒时候,略把些在口里咀嚼,随你怎样好酒,吃下去如水一般,立刻就醒。
所以,这一夜,一来一往,番人王便醉,莲岸独醒,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奇事。

次早,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。挨至上午,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,莲岸唤至堂前。忽
然,天色昏暗,黑风卷地,众头领俱吓呆了。莲岸手拿一盆清水,向外倾出去,便下大雨,雷电交作。这是《白猿
经》上唤做「腾阴掩地法」。停了数刻,天复明亮,众头领大骇。莲岸道:「我是涌莲徒弟,昨晚进寨,见你们寨
主有些歹意,我如今已斩除了。你们各人,须要小心归顺,我自然加厚你们。众人已被法术惊慌,听得这话不敢违
拗,个个拜伏领命。

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,练习武艺,皆有身手。又想道:「我今托身此处,立个根基,究竟非终身之策。必须
差几个心腹,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,招集进寨,共图大事为是。」就差宋纯学扮做客商,付他几百两银子,
出外做些生意,务要沿途察访,招取异人。纯学领命,束装而去,同伴有五六个,一径出外不提。

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,祖传的好枪法甚是厉害。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,年纪二十余岁,他传习的枪法极高,
兼之义侠过人,善晓兵法。一日,要出外交结豪杰,就托做生意名色,带些货本,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,要往河
南去卖。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,在扬州饭店遇着,遂同房作寓。夜间论谈近事,甚是契合。宋纯学道:「小弟原是
金陵痒士,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,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,正所谓『玉皇若问人间事,唯有文章不值钱‘。这两
句实令人感慨不荆」程景道道:「观仁兄气概,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。即如小弟,一段雄心,托迹商贾,
倘若有此快意,天下事尚未可知。」两人说话投机,半夜共饮。

不期是夜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,冒了风寒,次早发寒发热,不能赶路,纯学因他染病,不肯分别,住在店里与
他煎药伏侍。过了三四日,景道病好,感谢纯学,要与他同行。纯学道:「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,况今
岁枣子大熟,我们何不同去,卖了布买些枣子来,倒有利息。」景道道:「弟愿同去。」遂雇了牲口,竟往山东路
来。

行了数日,将近柳林,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,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,须定计来赚入寨。莲岸分派停当,
就差此人密约纯学。

到了次日,已到柳林。景道对纯学道:「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,待我先走,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。倘若遇着几
个,须索结束了他,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。」纯学依言,押了两队牲口,一队是景道的货,一队是自己的货,让景
道当先。走了二里,只见树木参差,并无人迹。又走进去,回头一看,望见纯学叫苦连天,跌倒在地。那两队牲口
被五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。景道急走回来,扶起纯学,检点货物,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。景道笑道:「
抢我货去也不打紧,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,显我本事,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,待我护送过这条路,你自前
去。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,与他见个高低。」纯学只是叫苦。

当晚寻店歇下。纯学道:「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,行走不得。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。弟愿把自己的货
转求仁兄替我去卖,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,做大家本钱度下去,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。小弟在此将息几日,
专等仁兄早来。」景道是个直气人,见纯学这样真诚,便承任了。

次早,就将纯学的布到济南发了,果然布匹好卖。就将银尽数买了枣子。不满半月,依旧路回来。到那店中,
不想纯学已去了。访问店家,店主人道:「宋客人自两日前有个亲眷遇着,同他下去,说道离此不远,一站多路,
等候老客。」景道闻言,次早急急赶行,来寻纯学。

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,谁想这一日的强人有几百个,截断去路,脚夫见了,俱已惊散,这些人竟把几百包枣子
俱拖向里头去,景道大怒,喝叫:「休走!」绰了枪,急赶上前。谁知这般人竟不与他厮杀,穿林过岭而走。急得
景道眼内火出,喊声如雷。赶过几十个湾,但见绿柳参天,树荫遍地。自想:「这货若是我的也罢了,无奈宋兄这
般诚实见托,我今空手回去,有何面目见他,我今也顾不得死活,必定要追转来。」只管赶去。

赶到日色傍晚,林径愈僻,肚内又饥,仰天叹道:「不想一生雄略,困于草寇,就死也罢,但是负了宋兄一片
好心。」又赶进去。忽见前面一人叫道:「程兄不必追赶,且歇息片时。」景道一看,认是纯学,急问道:「宋兄
怎么在这里?我为这些贼人打劫了货,拚死追他,恐怕辜负了你。」纯学道:「多谢盛情。但小弟不重在货,而重
在吾兄。此时想已饥困,且随小弟到那边去,取酒压惊。」景道不知来历,随了纯学,走过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,
两人一同进门,纯学就叫小厮暖酒来吃。不多时,酒肴齐备,两人对酌。景道就问来历。纯学道:「不瞒长兄,小
弟见这世界,英雄无用武之地,未免一生碌碌实为可惜。此地乃小弟受恩之处,内里有个女大师,雄才震贡,久慕
吾兄大名,特托小弟委曲求请,到此一叙。万望吾兄俯就,不胜感德。」景道听了,沉吟不决。纯学道:「兄不用
疑心,若不能建功立业,自有个善全之策,送兄归故里,绝不敢相负。」景道此时没可奈何。只得顺从。

过了一夜,次日早晨,门外有四个人抬一副盛礼进来,说道:「大师致意宋相公,这礼送与程爷,分付就请程
爷到里头相见。」纯学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,走至里边,登了正堂。莲岸步出。景道将要行礼。莲岸唤人扶住,说
:「不消大礼,只小礼罢。」相见过,就排筵席。莲岸亲自把盏,说道:「小可虽是女流,颇知大义,终不忍使天
下英雄困于草莽。倘不弃山寨,款留在此,后日或为朝廷出力,或自建功业,也不枉为人一世,未知尊意若何?」
景道自想不能脱身,只得说道:「承大师开谕,景道安敢有违!」莲岸道:「君乃人中豪杰,倘有奇策,幸即见教。」
景道道:「贾竖之徒,安有大志。但承大师下问,自当冒陈鄙见。今大师雄踞柳林,虽则官兵难入,到底不成大事。
天下大事,不是荒山僻处乌合之众可以做得,如今有三大事,望大师图之。」莲岸道:「甚么三事,可为我言之。」
未知景道所陈三事如何,待下回细说。

第三回假私情两番寻旧穴当日景道进说三事:第一,是扶助天下文人,使他做官。第二,是交结天下豪杰,为
我援救。第三,是赈济天下穷民,使之归附。又要着有才干的人在各省开个大店铺,以便取用。莲岸听了大喜道:
「我之得景道,犹汉高之得韩信,先主之得孔明也。」遂依景道之言,行起事来。即差强思文、杜二郎,同几个心
腹的人,托些货本,只拣大郡所在,各处开张店铺,以待不时取用。又差李光祖等数十人出去,遍访豪杰,教他四
处响应。柳林寨中,只留程景道做主,莲岸自己带领宋纯学,要亲到京都选择文人,兼之一路上周济贫乏,感动民
心。论起理来。那莲岸既为教主,只该守住柳林,差各人在外做事业才是,为何要亲去选择文人?不知莲岸原有深
意。他想:「英雄男子必要寻几个绝色美人取乐。难道我这个女英雄就没个取乐的人么?若要从众英雄内拣一个做
了丈夫,他便是我的主了,这决不要。我只到各处去寻一个才貌十足的文人,用他欢耍,不用他理事,有何不可。」
就扮做男子,同宋纯学收拾行李出门。只因自己姓白,法名莲岸,思想古人李白号青莲,他就暗藏姓字,改名唤做
白从李。自此以后,称白从李就是莲岸,看官谨记。

闲话休提,如今再表河南开封府,有个世袭百户,姓崔名世勋。那世勋原是将门之子,英雄出众,忠义过人,
年纪四十余岁。奶奶安氏,止生一女,取名香雪,因安氏未产之时,梦见仙女手持一枝梅花与他。乃至生下女儿,
安氏叹道:「梅花虽香洁,终为清冷之兆。」因此取名香雪。自此以后,再无生育,夫妻爱如珍宝。五六岁上,延
师教授,那香雪因此知书识字,才貌争妍。

一日,安氏对世勋道:「我家无子,只靠这个女儿,你又不喜娶妾。我的妹夫王秀才,有一儿子,年纪与香雪
相仿。近日,他夫妻不幸俱弃世了,我意欲接他儿子过来,与香雪中表兄妹,相伴读书。后日,此子可教,便承继
他为子,你道如何?」世勋道:「这事也好。」便拣吉日,差人去接王家儿子过来。世勋夫妇一看,见他生得眉清
目秀,与香雪一样标致,心中大喜。就送他到学读书,求先生取个名字。先生想了,说道:「名叫做昌年,字叫文
令,因他是个孤子,指望后日昌盛得意。」世勋道:「取得好。」自此以后,表兄妹大家读书,真是天生一对聪明
的人,不须先生费力,竟日胜一日。

过了数年,安氏因女儿长成,不让出外读书,请的先生,独教昌年。果然文才淹博,志气高迈。世勋甚喜。不
意安氏卧病两月,奄奄不起,对世勋道:「自我嫁到你家,并无失德,只因没有儿子,终日忧郁。如今身子谅必不
好了,只是心上放这女儿不过。我看昌年才貌双全,德行又好,趁我眼里,你将香雪许他,我死亦瞑目。」世勋道
:「这也是我的心愿。如今俱已长成,极好的事。」安氏又扯香雪的手凄怆一番,不多几日便辞世了。香雪日夜痛
哭,世勋料理诸事,时常安慰女儿。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,又且有小姐姻事,也要尽三年服制。世勋因有婚配之命,
遂不把继嗣提起,这事不在话下。

却说李光祖承女大师命出外遍访豪杰,闻得陕西有个李公子,好贤礼士,他便将这教门聚集起来,竟到陕西纠
合人众,与李公子合兵。那时,朝廷闻知白莲教各处猖獗,诏各省调兵进剿。那百户崔世勋亦在调中。世勋闻得此
信,也不惊怕,只愁家内无人照管。当时有个亲戚,对世勋道:「奉命出师,自然功成名就。但令爱尚自娇小,何
不继娶一位夫人料理家事,便可放心出去。」世勋想,此言亦是,就应承他。做媒的说上一家,姓焦,是个再醮的,
年纪也有四十岁。世勋道:「年纪不妨,大些正好理家。」不上几日,娶到家里。起初原说一个焦氏,岂知带了儿
子,从母姓焦,叫焦顺,又有媳妇杨氏,夫妻两个生性淫恶。世勋见此两人,无可奈何。就令焦顺与王昌年同馆读
书。只见焦氏过门之后,把香雪待如亲生,解衣推食,十分怜爱。杨氏也如嫡亲姑嫂一般。世勋看见这模样,心里
便放得下,收拾器械衣甲,随了主帅起身而去。

那焦氏自世勋去后,把钱银账目收起,又纵容儿子媳妇穿好吃好,渐渐把王昌年当外人看待了。馆中先生,也
打发归去。是年适值学院考试,王昌年因守安奶奶之孝,立意不考。焦氏便将家内钱银与焦顺外边夤缘,焦顺进?
场,不知写什么上大人孔乙己在里头,便高高地进了一名学。当时荣幸,自不必说。

一夜,焦顺对杨氏道:「我进了学,作成你做了秀才娘,你也该把什么东西谢我。」杨氏笑道:「你要我财,
我也没有什么,不过囗囗囗囗多奉承见遭就是。」焦顺道:「这不消说起。只是你的好处囗囗,教我每夜要请先生
帮扶,甚不快意。你还是设一个法儿奉奉我才是。」原来焦顺说这话,因他心里思着香雷小姐,故将这言语提醒杨
氏。杨氏明知此意,只不回答。当夜上床,两个颠鸾倒凤,不知囗囗囗囗囗绢头,方得休息。

次日起身,焦顺出去。杨氏想丈夫昨夜的话,分明是想香雪姑娘。我今若不与他周旋,他两个日后自好了,不
以我为德,反以我为怨。况我心上也有个别寻主顾的念头。我如今莫若把香雪骗来,与他撮合,就是我有些外事,
他也管不得我。」是晚焦顺进房,杨氏对他道:「我想你前夜嫌我囗囗囗囗囗,想是要寻囗小的配你这付本钱了。」
焦顺听了,拍手笑道:「我的夫人这样聪明,一句话便猜着我心事。」杨氏道:「只不知哪一个是你的心爱?」焦
顺便把思想香雪的意再四恳求。杨氏道:「这个不难。但怕你这东西被那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,教我愈加不称意。
你今夜且在我囗囗的所在将养一番,明日算计也未迟。」焦顺大喜。是夜仍旧央姓角的做了替身,竭力奉承。杨氏
虽则囗囗,因帮手争气,也觉快活。

过了两三日,杨氏想:「丈夫要干这事,甚是容易。我何不乘此机会也觅个囗囗的燥一燥脾,有何不可。」因
想起焦顺一个书童,叫做爱儿,年纪十九岁,气力雄壮,着他伏侍一夜,也是好的。当日便对焦顺道:「你今夜只
说在朋友家住了,我房中无人相伴,央香姑娘同睡,到得深更,我自躲开,你竟进房取乐,再无不稳。」焦顺大喜,
就出去,直等夜间回来做事。

杨氏先到书房,对爱儿道:「今夜相公出去,我独睡在小姐房里,待至深更,你可到小姐房里来,我开门等你,
还你有些好处,切不可忘了。爱儿见说,不敢违逆,只得承顺。杨氏进来对香雪道:「香姑娘,我有一件事求你。
你晓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独睡,便是夜间老鼠厮打,也是怕的。今夜你哥哥出外去做文会,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,
无人相伴,特来央你相伴一夜。」香雪道:「嫂嫂既然怕冷静,为甚么又放哥哥出去?」杨氏道:「便是。我最怪
他一做了秀才就有许多朋友来勾搭。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,日后嫁出去,不知还要受他多少气哩。」香雪信以为实,
也就依从了。

当夜姑嫂吃了夜饭,又说些闲话。香雪一个女婢,叫做添绣。香雪分付把自已的房门锁了,「你到厨房里睡罢。」
杨氏道:「太平世界,锁甚么门,就开着何妨。」添绣一时懒惰,也不去锁,竟往厨房安歇。

姑嫂两个睡在一房,吹熄了灯。只见更余之后,香雪睡不着,叫声「嫂嫂」,并无响动。香雪心疑起来,穿好
衣服,各处寻摸,不见杨氏,那房门是半开的。香雪想道:「今夜嫂嫂必有恶计,我不可住在此。」因想:「黄昏
时我的房门也不要锁,着实可疑。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里,可到厨下,唤添绣起来伴我。」

谁想那焦顺起更时便藏在一间空屋,挨至半夜,悄悄进房。满床摸遍,全无一人。想道:「必是香雪有些知觉,
仍到自己房里去,我今一不做二不休,且走到他房门首,打听消息。」原来,那夜杨氏布置停当,悄悄走到小姐房
中睡下,等待爱儿进来囗囗。不料爱儿畏惧焦顺,不敢进来。杨氏守到半夜,适值焦顺摸来。见香雪房门不关,心
中暗喜道:「香雪妹子原自有心,晓得我有些意思,因此不肯住我房里,却把自己的房门开了,明明叫我进去。」
遂推开房门,摸到床前。杨氏在床上听见有人走响,只道爱儿来,伸手搀他。(缺一百八十二字〕东方渐渐发亮。
两人正要讲话,不怨房门一响,唬得心里乱跳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原来,房门响是否雪同添绣要进房,听得床上热
闹,不放进去,竟寻一把锁将房门锁住,仍旧到厨房里来。房内两人无门可出,急得乱抖。焦顺道:「如今奈何?」
杨氏听见叫妹子,知道认错了,反不则声,挨到天亮,你认我,我认你,不觉得呆了,又好笑,又气恼。焦顺把杨
氏啐了几啐,杨氏也埋怨丈夫,两人到底疑心。停了一会,香雪叫添绣把房门开了,在房门前将焦顺大骂,唬得焦
氏不分皂白出来劝解。两人抱头鼠窜而去。杨氏自觉没趣,三日不出房门。

自小姐一骂之后,焦顺夫妇日夜在焦氏面前毁谤香雪,焦氏听信了,又晓得当初安氏曾把香雪许下王昌年,只
因怨恨香雪,并王昌年也做了对头,时常茶迟饭晏,要长不能,要短不得。焦氏早晨起来,便把香雪与昌年牵枝?
带叶,寻些别事,咒一遍骂一遍。香雪听了,无奈他何,只是向母亲灵座,痛哭几番。焦氏愈加怒气,渐渐把恶声
相逼,百般怠慢。那王昌年向世勋出门之后,心中不乐。又见焦顺进学,终日兴头,往往被他奚落。及至焦氏在里
头咒骂,一发不安。想起先前承母姨大恩,自小抚养,临终时节特把小姐许我。不想世态变迁,到了今日反教我进
退无门,莫若到陕西仍旧依傍姨夫,或者他得胜回家,完了小姐姻事,也未可知。是日,便略略措置些盘费,请焦
氏出来说道:「母姨夫在外,音耗不通,我要到陕西寻取消息,故此告辞。」焦氏道:「你在家无用,出去学些乖
巧也是有益的。速速去罢。」并不提起盘缠的话来。昌年气愤不过,总不开口,就进来拜辞安氏灵座。才到灵前,
不曾一拜,心中悲伤,不觉放声大哭,拜了几拜,就出来了。焦氏在旁说道:「好好出门,做这样嘴脸,可厌可厌。」

香雪听知此事,有如乱箭攒心,从暗里也哭了一常遂写书一封,将簪钗首饰包了一包,约一二十金,着添绣暗
暗送与昌年。书中大约叙兄妹分离之情,并赐他候问。末后带着几句心事道:「百年之期,自甘死守。一心之托,
岂忍生离。魂断青衫,泪浸红烛。」云。

添绣将书物送至书馆,昌年看书,收了物件,对添绣道:「泪枯肠断,不能写书回复小姐。至于终身之约,虽
死不渝。小笺一幅,用此拜谢,但求小姐保重。此去到老爷处,一有好信,便即归家。」添绣听了,就进来述与小
姐,并送上诗笺一幅。香雪含泪看诗,却是绝句一首,前半在下忘记了,只记得后一句道:却伴春鹃带血啼。

小姐哽咽无言,和衣睡了。次早王昌年起身而去。自此,小姐终日愁怀,恹恹成玻却说焦顺自房中出丑之后,
还痴心妄想小姐。自思:「小姐平日最好文墨,我如今若要再缠,必须用文才欣动他,或是做一首诗,或是写一封
书,央添绣送去,他自然心肯。」遂提起笔,吟哦终日,改了又改,才写成一封书,并一首诗。书云:生员兄焦顺,
跪拜奉书小姐房前。前日感小姐骂我,甚喜。古人云,不打不成相识,何况亲口大骂乎。自从骂后,夜夜思量此物,
即如今日写书,甚觉费心。闻小姐有病,必定想我哉。吟得好诗四句,若看之,今夜何妨一做,我与你大妙也。诗
云:焦顺从来顺女娘,况兼小姐雪之香。

莫愁小脚三更冷,谨奉囗囗囗寸长。

焦顺写完,念了数遍,大叫道:「好书好诗,不愁小姐不喜。」就封了书,并拿银子一两,走到里面。适值添
绣出来,他便扯住道:「我有一事求你,先送你银子一两。」就在衣袖中摸出银子,并书一封,说道:「银子你收
了。这封内是一个名士做的诗,送与小姐看,千万不可遗失。」添绣本意不肯,只因见了银子,连这封书也拿了。
他原不知此书厉害,竟走进房递与小姐,也不说是焦顺送来的。香雪不知其故,把书开看,便大怒道:「这个一窍
不通的狗才,这样无状!」先把添绣痛打一顿,就要往外边发作。忽然自想:「我是孤身无助的女子,若与他争闹,
未免遭他恶口,连找体面也不好了。莫若忍耐,等父亲回来方好整治这厮。但恐他放心不下,只管歹心恶意,如何
是好?我如今须生一计,使他出丑,那焦氏妈妈自然要顾儿子体面去约束他,不至十分放肆。」思想一番,又把添
绣骂道:「你后次若再如此,我便活活打死你!」口里一头骂,就拿台上一个镜袱,掷与添绣,说道:「你把镜袱
递与奴才,立刻进来,不许开口说半句话。」原来那镜袱是杨氏央他做的,中间绣一对鸳鸯。

添绣拿了走到外边,见了焦顺,本要骂他,只因小姐分付不许开口,忍住了嘴,掷在地下,回身便走。焦顺要
扯住添绣,问明来历,不知地下是什么东西,及至抬起,添绣已进去了。焦顺看是镜袱,想了半日,不觉大喜道:
「好个小姐,明明叫我今夜进他房里。镜者,团圆之兆。绣鸳鸯者,交颈相连之兆,镜袱是遮掩的东两,夜间暗里
做事之兆。妙哉妙哉,快活煞我!」也就把自己书房锁了,藏匿空房中,外边人只道又出去做文会了。

当晚杨氏在房,闻知丈夫出去,正值无聊,只见香雪小姐走来道:「嫂嫂,我闻得哥哥出外去,何苦独坐,可
到我房中去闲耍。」杨氏闻言,就随香雪,走到他房中闲话。渐渐夜了,香雪唤添绣叫厨房里备夜饭来:「大娘因
相公不在,我劝他一杯酒。」添绣认真暖起酒来,香雪殷勤相劝。杨氏因?前夜出丑,甚怕香雪。今日见香雪和颜
悦色,便喜出望外,不觉将酒多吃几杯,一时沉醉起来。香雪叫添绣:「扶大娘就在我床上睡罢。」杨氏脱了衣服,
倒在床上睡去。

香雪走出房来,竟到焦氏房中。却分付添绣:「在暗里藏躲,打听有我进我房中,便急急把房门锁了,走来报
我。」

焦氏是夜督率丫鬟做些生活,尚未去睡。看见小姐来,就问道:「小姐尚未睡么?怎得高兴到我这里来?」香
雪道:「今夜哥哥不知往那里去,嫂嫂住在我房内,我因睡不着,所以来伴母亲闲话片时。」焦氏道:「极好的了。」
两个说些闲话。又商量:「父亲在外全无消息,虽则王家哥哥去了,又无回信。还该打发一个家人去看看方好。」
焦氏道:「我心上也是如此。」两个讲话正浓,忽见添绣走来,打个暗号,小姐便要回去,笑道:「夜深害怕,求
母亲相伴我到房中。」焦氏也不推辞,携了手,一同走来。

添绣点火前行。将近房门,只听得房里响动,似有绊跌之状,小姐道:「房内像有什么人在里头。」只因这一
句,房内越发乱响。你道是什么响?原来是焦顺,因见镜袱之喜,守至更深,竟悄悄进来。摸到床上,也不知是他
妻子睡着,但闻酒气薰人。他就脱衣上床,把手去摸囗囗囗。杨氏睡熟,不知所以。焦顺腾身上去,如此如此。忽
听得房门外母亲与香雪口声,火光又亮进房来,知道又差了。忽爬起来,衣服也无暇穿,慌要出房。不想房门被锁,
不得出来,东一撞,西一绊,不知跌上几跤,所以乱响。及至香雪与焦氏到了门前,焦顺忙爬上妆台,把窗尽力推
开,赤条条一身,望窗外跳去。不料窗前廊下俱摆列粪桶尿缸等物,焦顺一跌下来,满身粪水,腰腿俱被跌伤。香
雪同了焦氏,唤添绣将火照窗前,看是何人。添绣一看,便喊道:「这是大相公。怎么赤条条跌在这里?」香雪即
时变脸,叫添绣多点灯烛,出外去唤合宅家人进来。「我是老爷的小姐,焦顺何人,夤夜到我房里做什么?明早一
面写书叫家人到老爷那边去,一面我亲到学里告诉,叫他申文学院,决不与他甘休。」吓得焦氏面如土色。唤丫鬟
拿衣服与焦顺遮下体,着他跪在小姐面前请罪。小姐道:「母亲,这厮无礼已甚,请什么罪!」焦氏不得已,把焦
顺痛骂一番,焦顺招了许多不敢,方才放他出去。焦顺暗想:「这样厉害,两次受他大累,以后再不与他缠扰了。」

次日,焦氏亲来请罪,即着焦顺搬到房外边住,永不许他走进后堂。小姐见焦氏如此周旋,也就忍耐了。焦氏
虽然护短,也恐老儿回来与他算帐,故此畏惧香雪。孰知下回,香雪的苦情,人不可胜言矣。

第四回真美艳一夜做新郎却说香雪小姐捉弄焦顺,可谓快极。焦氏妈妈无可如何,这小姐落得清闲自在,专待
父亲回来不提。

再说白从李同宋纯学,一路上察访才人,真个逢州过府,先有自己的人开张店铺,要银就有,要住就歇,甚觉
便当,他晓得陕西一带,李光祖声势张大,不免到陕西看他一遭。不想未到陕西,朝廷征剿反贼官兵众盛,内中一
员老将,极其骁勇。你道老将是谁?原来就是崔世勋。此时,与李光祖结营相持。一日,世勋亲来索战,光祖出迎,
两马相交,战二十余合,光祖力怯,大败回营。

次早,光祖正要整兵再战,只见营外探子来报:「有一位客宫,随了数人,说是山东白相公,要进营中。」光
祖听见,知是大师来到,急出迎接。当日相见,喜不自胜。光祖道:「自离大师到此,兵势稍盛。不意昨日遇了崔
世勋,被他战败。」

白从李道:「这事不难。你今日不要出兵,待我按定八方,用个生擒之法。」光祖得令,是日闭营不出。

到了半夜,大师将《白猿经》操演,披发仗剑,书符念咒,分布各方。到第二日正午,大师端坐中营,大开营
门。光祖出阵,世勋望见,便来迎敌。初时交锋,世勋甚是勇猛。忽然狂风刮地,卷石飞砂。世勋抬头一看,见半
空中一朵大白莲花当头罩下,世勋道:「不好了,这是妖术!」话未毕,那莲花劈头一打,把一个英雄老将打下马
来。原来大师坐定中营,默持咒语,用个「神莲破阵法」。光祖见世勋跌倒,一队兵众掩杀上前,把世勋横拖倒拽
捉进营去。官兵四处逃散。光祖将世勋捆缚,解到大师面前。大师一见,便唤手下放了,说道:「将军智勇过人,
今日幸到敝营,凡事托赖,自当重任。」世勋大怒道:「我乃天朝将佐,却为妖术所困,非哉之罪。你们指望要我
从顺,宁死不从的。」大师道:「好汉子,不可伤他。」分付光祖:「把一只大箱,藏他在内,着勇士数人扮做客
商,好好供给他,悄悄送到柳林程景道处安顿,俟日后有用他之处。」光祖承命而行。世勋求死不得,被众人囚俘
解去不提。

光祖胜后,官兵只好相持,两边不轻举动。大师在营数日,分拨光祖镇守,自己同宋纯学到别处去。行了两日,
将过西安府界,入店歇宿。不期遇着一人,衣中破敝,拿了笔,在房壁上题几句诗,诗云:一片征尘望眼迷,旅愁
偏逐募云低。

异乡残梦归何处?

那人诗写未完,只见两泪交流,不知不觉,手中的笔落在地上。白从李见这光景,甚觉苦切,因走过来问道:
「吾兄少年才貌,为何这等流落不遇?」那人拭干泪眼,见从李一表人才,便向前拱手道:「弟的苦情,一言难荆
未知兄长尊姓人名?」宋纯学在一旁答道:「我相公姓白,名从李,是山东富室。」那人道:「原来是贵家公子。
小弟也不是下等之人,特到此间探望至亲。不想兵戈阻隔,又闻得凶信,因而进退两难。其中苦情甚多,一时不能
细述。」从李道:「看仁兄相貌,自非凡人。今夕同住店房,待小弟沾酒一壶,为兄解闷,并细谈衷曲。」宋纯学
就往外边,唤主人家整备酒肴进来,三人对坐。白从李道:「小弟浪迹江湖,极喜交结朋友。兄是何处乡里,高姓
大名?到此所望何人?」那人道:「小弟祖居河南省城,姓王字文龄,名昌年。少年失怙恃,全亏母姨抚养,并以
亲女许配。不幸母姨弃世,姨夫另续,继室生性残刻,自不相安。姨夫总戎此地,故独自到这里来,谁想兵戈阻绝,
前日近边众人传说,姨夫一队军尽皆覆没。小弟想,姨夫平生忠义,必然死节。如今欲进无门,被归无路,孤身漂
泊,势必下填沟壑,故此愁伤。」白从李道:「吾兄境遇如此,实实可怜。但今日与弟相遇,也须放开怀抱,切不
要做儿女姿态。」就叫宋纯学:「把行李打开,取出衣服与王兄换。」昌年感谢不荆吃过夜饭,从李又问道:「王
兄尊庚有几?」昌年道:「将及弱冠。」从李道:「小弟比兄稍长一岁。方才兄说家中不甚相安,何不随小弟在外
混过几年?」昌年道:「小弟承兄恩惠,如同骨肉。但小弟胸中尚有一段隐情奈何?」从李道:「更有何事,一发
请教。」昌年道:「母姨所许表妹,虽未成亲,?然恩深情重,时刻难忘。若家中晓得姨夫死难,那继娶之恶,自
当加倍。他还有前夫之子,凶恶异常,表妹必然受他凌逼。所以小弟急欲归去,看个下落。」从李道:「那继娶妈
妈既然无情,若兄归去,这婚姻谅必有些变更,如今莫若相随小弟。弟看兄恂恂儒雅,必然长于文墨,待弟给兄图
个功名之路,方有结果。至于尊大人在家,既有盟约,谅无他虑。弟所交侠义朋友极多,嘱托一个到河南贵府通个
信儿,也是易的。」昌年拜谢道:「若得如此,真是再生之恩。」从李见昌年肯相随,不胜欢喜。看官,那从李就
是女大师,他英雄盖世,为何一见昌年便有许多相亲相爱?不知他出柳林时本意要寻个才貌兼全的人,做些有趣的
事。适遇着昌年,年纪又小,面貌又美,就把这念头落在他身上了。但昌年随从李,到处题诗做赋,只想着香雪,
没有一时笑容。从李要与他亲近,甚觉烦难。一日,从李想道:「我之爱昌年,就如武则大之爱六郎,但那厮心中,
只有他的妻子,没个法儿弄他上身。客路之中,又不便露出本相。」思想一会,忽令人备酒,又分付去寻几个绝好
的妓女来劝酒。不多时,只见三个绝色妓女来到,从李与昌年、纯学三人共饮。酒至数巡,从李道:「今日姊妹中
有劝得王相公欢喜者,赐缠头。」三个妓女闻言,就把王昌年肉麻得天花乱坠。无奈昌年一心只想香雪,再不得欢
喜。从李无可如何,只得亲自把盏道:「王兄心事,弟已尽知,今昔且图欢会,妹妹中任凭择一个奉侍枕席。」昌
年道:「承见厚爱,弟岂木石无知。但睹此美艳,愈动家园之感,况且盟誓在心,宁可独宿,决不敢奉命。」从李
一场高兴,指望将妓女引动昌年,听得这话,只觉冰冷,遂打发妓女回去,草草完席。过了一日,从李想:「昌年
如此情深,强他不得,我今且顺他意思,待后日慢慢收在柳林相与便了。」遂私下分付纯学道:「你将盘费同昌年
入京,纳了北监。我要到河南,去安插昌年的妻子。你不必与昌年说明,恐书生不谙大事,反有疏失。凡京中有事,
你急着人来报我。」纯学奉命,便收拾行李,大家分别。昌年想念香雪,也指望得了功名,方不怕焦氏阻隔。闻知
上京纳监,甚喜。只有白从李钟爱昌年,一旦别去,旦有英雄气概,未免动情。遂携昌年手道:「吾兄貌美情深,
今日分袂,令人想念不已,此去努力搏一科第,至于家乡之事,弟自能与兄打听消息,不必挂怀。」昌年认为从李
是个好朋友,便答道:「异乡孤客,蒙兄长委曲周旋,稍有寸进,皆兄长生成之德,感念恩私,时刻难忘。」两个
话到此处,不觉流泪。纯学私与从李道:「大师一身,关系非小,不可恋一书生,有误大事。须督率李光祖、程景
道辈戮力同心为是。」从李点头,也不开口。三人分散,从李向南,纯学同昌年向北而去。

再说香雪小姐,自焦氏打发焦顺与杨氏在外厢居住,并不许进来,家中安静。忽一日焦顺在朋友家看见《朝报
》,有陕西督抚一本,内称「反贼猖撅,先锋崔世勋全军覆没」等语。焦顺看完大喜,急急回家报知母亲。又说谎
添上几句道:「《朝报》上说,先锋崔世勋并伊婿王昌年同日死难。」焦氏闻知,放声大哭。小姐在房听得哭声,
唤添绣问明来历。犹恐未真,急差家人在外打听。众口相同,但报上并无王昌年同死这话。家人回复小姐,小姐听
了,哭倒在地。添绣极力扶起,只是大哭。自后,家中整备丧事。

焦氏把家中大小俱打发出去,说道:「老爷已死,家里养不得闲人。」每日让小姐自己上灶,从前体面,一概
没有,小姐无奈,忍气吞声,一心指望王昌年凶信未确,待他回来。日里同添绣做饭,夜间做生活,受苦难言。

一日,焦氏与焦顺商量道:「我们一家,止有香雪性子不好,留他在家,日日讨气,如今老子死了,怕他怎么。
我意欲寻一家好主儿,卖他几十两银子,你何不出去访问。崔姓家族中,见与我女儿攀亲,难道有不顺从的?就是
王昌年那厮,当日尚未行聘礼,他就来也不睬他。」焦顺道:「母亲所见极是。我就出去寻人家了。」言讫出去。

却说府中有个财主,姓潘,混名叫做潘一百,因他不甚识字,生性甚顽,人有讥诮他的,就说:「我拼一百银
子与他打官司。」故此人号他做潘一百,平日与焦顺极好。那日,焦顺走到潘家,说起妹子要攀一好人家,潘一百
道:「闻得令妹甚美,我近日丧了敝房,正要继续,你作成我罢。」焦顺道:「你混名叫潘一百,若要成这事,真
能拼得一百么?」老潘忙道:「拼得,拼得,只求舅爷周旋。」焦顺大喜,回家私下与母亲说知。焦氏喜出望外,
也不要媒人说合,就托焦顺择日行礼。次日,焦顺又到潘家,说:「一百之外还要白银二十两,送我做媒礼。」老
潘应允。遂取出二十两银子,送与焦顺,说要在本月中择一吉日,早晨行礼,夜间结亲。话说已定,香雪在家,影
也不知。外边的人传说这事,皆说:「崔家只顾银子,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送与这恶人,可惜可惜。」原来老潘
做人,惯喜说大话,那崔家聘礼,也不曾行,先各处张扬,以为得意。故此府城内外晓得甚多。

一日,焦顺偶站在门外,见街上一簇人,骑了牲口,中间一个美貌少年,衣服华盛,后面跟随的,也各整齐,
手持名帖,竟向焦顺问道:「此间可是征剿陕西崔总爷讳世勋的府么,我个是陕西李相公,特来进拜。」焦顺不知
所以,便答道:「我这里便是。」那个美少年听说「便是」,就下了牲口,踱进门来。焦顺手忙脚乱,也无暇看名
帖,只得揖他迸了厅。行礼坐定,那美少年问道:「府上讳世勋的崔总爷与吾兄什么相称?」焦顺道:「就是先父,
不幸在陕中死难。」少年道:「久仰久仰。小弟姓李,祖居陕西,贵处府前开绸缎店的就是舍亲。小弟在敝府与令
先尊极相好。见他死节,心甚不安。逝日到舍亲处,故此特造府进拜,还要请令堂相见,叫小厮请老夫人出来。」
原来焦氏是极势利的,闻知外边有个富贵家公子,是老崔的相知,急急出来。各相见过,焦氏道:「家门不幸,我
老爷战没陕中,家事凋零。承相公远来存问,感之不荆」李相公道:「崔老伯遭此大难,幸喜伯母清剑家内还有何
人?」焦氏指焦顺道:「止有这个小儿,里头还有个小女,至亲只有四五口。」李相公就唤随从的送上一包礼,却
是白银二十两。焦氏逊谢一番,也就收了,又把老崔的事询问一会。吃了两道茶,李相公使辞别而去。

你道这李相公是谁?原来那就是女人师莲岸,改名白从李的。自从与王昌年别后,走到河南,要照顾昌年的妻
子。因前年曾打发人在开封府前开铺,及到了铺中,便有人说起潘一百续娶的事。从李大惊,想道:「若崔小姐被
继母逼嫁别人,那昌年便不好了。幸喜闻得潘家尚未行聘,所以急到崔家拜望,要救小姐。恐怕白从李名姓叫熟了
有人踪迹,故改姓了李。看官谨记,李相公又是女大师改名的,不要看花了眼。

当时焦氏送出李相公,进来对焦顾道:「天下有这样好人,你明早急去回拜,就把帖请他吃酒。」次日,焦顺
便到绸铺答拜。白从李迎接人内,叙了寒温,焦顺面送请帖,邀他吃酒。从李并不推辞,便同焦顺过来。焦氏在家
整备酒肴,外边焦顺陪了从李吃酒。从李留心哄骗焦顺,渐渐话到香雪身上。焦顺便说:「舍妹有才标致,近日有
一敝友潘家要攀亲。」从李道:「小弟一到贵府,就闻得有个潘一百,年纪又老,做人未必稳当,兄何故与他联姻?」
焦顺道:「他做人实是不稳当,只因他家道富饶,使舍妹日后不愁贫困,故此与他联姻,至今也未曾聘定。」从李
道:「若论家业,小弟比那潘家略胜数倍,昔年立意要求淑女,至今尚未有遇。既是令妹才貌双全,吾兄何不回了
潘家,玉成小弟也?」焦顺道:「这是极好。但潘家已经面约聘仪百金、择吉行礼了,奈何?」从李道:「这个何
难,兄只说令堂占卜不合便了。至若聘仅,弟就送加倍潘家。」焦顺是极爱财的,说道:「既承台命,少刻当与家
母相商奉复。」从李称谢,酒罢回去,焦顺即人里面,对焦氏将李相公求亲、愿出聘仪加倍潘家,述了一遍。焦氏
道:「我如今只要银子,他既肯加倍潘家,你就许他。明日你须到潘家,巧言回绝,不要惹他算计。」焦顺道:「
虽则口约,实未行礼,怕他甚么。」

到了次日,焦顺正要到潘家去,忽见从李着人来请。焦顺便先到绸店里来。从李接进,吃过了茶,就排酒席。
饮了半日,从李道:「昨日所恳,曾与令堂商确否?」焦顺道:「家母闻吾兄姻事,十分仰慕,小弟今日正要往潘
家回绝他。」从李道:「既承令堂订允,唤小厮先将一对元宝送上令堂做见面礼。」焦顺见了元宝,酒也无心吃,
即便起身告辞,急急奔到潘家。

潘一百接进道:「舅爷何故两日不见我?」焦顺道:「小弟今日有句话特来奉告。」正要说出,忽听得外边一
片声响打进门来。只见数十个公差,将两条索子把焦顺、潘一百俱缚了,横拖出门。两人大惊。细问来历,乃是按
院衙门访察,急如星火,霎时间把两人推在本县监里。潘家忙乱,不消说起。

当时便有人报知焦氏,急得焦氏叫天叫地,无可奈何。忽见小厮进来道:「前日李相公到来,要请奶奶说话。」
焦氏听了就囗出来。从李见了,说道:「令郎忽遭此害,小侄在外打听晓得了,如今必要用些银子,方得事息。」
焦氏道:「我手中分文也无,怎么处?」从李道:「伯母不要忙,待小侄措处。但小侄有句话,只得直告罢。今早
大兄到舍,说令爱姻事蒙伯母许允,不意有些大难。日后要用银子,无论多少,情愿替他周旋。只是这一月,除了
今夜子时再无吉日,伯母若肯今夜就在尊前与令爱结亲,?先备下花红银二百两为聘仪。」说罢就把银子送上。焦
氏看见银子,便满口应承道:「愿从尊命。」就拿了银子退入里面。从李在外厅,分付从人准备做亲诸事。

原来,从李一到河南,闻知潘家之事,又打听焦顺母子性甚爱财,故把焦顺、潘一百下个毒手,先着人在按院
衙门知会停当。只为要亲近焦氏,引进入门,故这一日乘他忙乱便要成亲,所谓迫人于险,使他不得不从,又使昌
年的妻子不被别人占去。正是钟爱昌年,与他周旋的意思。

那焦氏走入内里,收好银子,要来与香雪说明。心下想了一想,便走到里边,对香雪道:「我的小姐,做娘的
今日有句要紧话,任凭你从也罢,不从也罢,但事到此,也不容你不从了。」那香雪平日间被焦氏拘管,一刻不闲。
前日与潘家说亲,及至白从李的事,一毫也不晓得。骤闻这话,内心一吓,便道:「母亲这话怎么说,女儿实不明
白。」焦氏道:「自你父亲去后,家中调残。今日你哥哥又遭奇祸,将来一家自然分散。想起来,我们都是没紧要
的,惟有你的身子必定有个着落,做娘的好放心。我今日与你寻一个人家,人才又好,又且少年,家里又殷富。如
今现在前厅坐下,你若不信,可往外边去看一看,便知我做娘的不负你了。今夜正值黄道吉期,这样好事不可错过。」
香雪听了,心下一想,就欢喜道:「母亲主张自然不差。做女儿的焉敢不从。」焦氏始初心上还恐怕香雪有些执拗,
不意如此顺从,倒吃了一惊。

添绣见小姐和顺,也疑心起来。即走到厅背后,把那做亲的相公张了一张,想道:「原来小姐这样有心,不知
在那里看见这标致相公,怪不得他顺从得快。」便走进来,笑嘻嘻对小姐道:「我方才往外边看那相公,果然生得
好,这是小姐造化。」香雪道:「痴丫头,这样事,论什么好不好,他们必定算停当了,不怕我不从的。」添绣不
知就里,又说道:「当初那个王家,」香雪不待他说完一句,就说道:「不必多言,你去收拾房里。」添绣疑心,
不敢再言,径走进房。

焦氏见香雪依顺,便在圆下整办酒席。挨至黄昏以后,就到厅上请那相公进来结亲。白从李着人在外侍候,不
必进来,竟自己踱到里边。香雪坐在房中。焦氏同媳妇杨氏走到小姐房里道:「吉时已近,可将包头兜了,好出去
结亲。」小姐立起身道:「母亲在上,今夜之事无不相从,但求母亲从我一句话。老爷去世,女儿服制在身,一时
不曾打点换得。今夜可叫他先拜母亲,不妨请到房里来吃酒,应了吉时。我的交拜,且待后日,还要在爹妈灵座前
做碗羹饭,然后成礼。」焦氏见小姐说得有理,无言可答,只得出来述与新郎知道。从李道:「这是大礼,悉听尊
意。」焦氏巴不得成就,便叫把毡单铺了。从李拜了焦氏四拜,也不待相请,便走进房。见小姐随身素衣,容貌却
欺花赛月,从李先作个揖,小姐回了礼。两边坐定,添绣摆上酒席。人只道一对佳人才子,不知下边囗囗囗,却是
雌对雌,做一个蚌珠相会。想到此处真可一笑也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回无情争似有情痴当下白从李见小姐花容月貌,真个难得,王昌年这般思慕,实实应该。只是女貌虽佳,
情意颇薄,今日见我,全无羞惧之色。当日王昌年的恩情丢在那里?我且调戏他一句,看是如何。便说道:「小姐
在上,小生三生有幸,今夕得遇佳人,日后当以金屋贮之。」只见香雪正颜厉色,唤添绣送一杯酒与从李,立起身
来道:「相公在上,贱妾今夜不是与相公结亲,特请相公进来有一段苦情奉告。着相公肯谅微情,自当生死衔结。
若必欲以色乱妾,请尽此一筵酒席,妾当以颈血溅污尊服。」从李想道:「我道他有些做怪,果然来了。」因问道
:「小姐所言,必有原故,请说明了。」香雪道:「贱妾先父,总戎陕中,不幸尽节。先母存日,曾同先父以妾身
许字家表兄王昌年,虽未成合,然父母有命,不敢有违。今昌年飘泊他乡,生存未卜。继母希图财礼,复许相公。
但相公如此才貌,岂无淑女相配。妾于今日所以不轻死节者,盖欲面见相公,备述情理。倘相公怜念苦情,得全节
义,不特生受大恩,即死,亦感怀盛德。若必欲迫妾身然后为快,必欲如继母之意,勿谓妾是软弱女儿无刚肠烈性,
可以随波逐流的,请相公看妾手中这是何物!」便于腰间取出利刃两把,按在台上,吓得添绣缩做一回。幸喜得从
李是刀枪里钻出来的,不被他惊吓,反笑道:「小姐请坐,不必着急,小生是个诗礼之人,必不敢轻犯小姐,今夜
且住在书房里去,容日再议。若小姐执性如此,不妨结个干姊妹儿。」香雪道:「感相公盛德。但生死只此一意,
别无再议。」从李遂不吃酒,走出房来。房外焦氏打听这番说话,反吓出一身冷汗,不敢进房。从李是夜在书房歇
了。香雪唤添绣关了房门去睡。焦氏在外边一夜不安,惟恐香雪做出事来,时时打听消息。

到了次日,从李起身,思想小姐昨夜的话,虽则激烈,或者是一时之气。「我今日再委曲骗他,看他如何。」

到了早饭后,依旧进房来见小姐。小姐算做宾客相待,唤添绣取茶来请相公吃,从李着添绣出去,对香雪道:
「小姐昨夜的话,实可敬重。但事势如此,还商议得否?令表兄既无成礼。又无媒妁,终是个路人。小生明媒正娶,
也不辱没了小姐。况小生恩深情重,凡事悉凭小姐,决不作负心之事,小姐岂可独恋私情,反疏大礼。如必不肯,
小生堂堂男子,不弱于人,见弃妻房,何颜自立,便死也要相求了。」香雪听了,从容答道:「相公差矣。妾见相
公来,已准备得停当。相公若休此念,就是恩人,若不放心,便是仇敌了。你看我满身衣服,俱已密密缝好,就把
快刀,也割不开。至于利器,不止一件,满房内外,皆有藏匿。贱妾是将门之女,决不见辱于人。请从此别了。」
从李看香雪一头讲话,腰间白晃晃的刀渐渐按在手里。又恐逼勒得紧,万一失手,反负了昌年。急上前作揖道:「
小生得罪,望小姐息怒。婚姻两字,再不敢提起了。但小生有一段心事,要与小姐剖明,必待今夜面谈,又不可一
人知觉。小姐不要疑心。」香雪道:「有话便说,何必夜间,恐涉瓜田李下之嫌。」从李道:「不是这样。倘一言
不合,小姐所带的佩刀在手里,何必多疑。」香雪道:「这也不妨,且看所言如何。」

一日无事,挨至夜间,从李果然又到小姐房里来。香雪仍旧准备,有凛然难犯之容。从李笑道:「小姐宽心。」
香雪道:「所言何事?」从李唤开添绣,剔亮灯烛,悄悄对香雪道:「我原不是男子。」香雪道:「休得哄人,你
今夜指望求合,决无此事。」从李道:「谁来骗你,你若不信,我脱与你看。」遂卷起衣服,露出下身,拖香雪的
手到一边一摸,香雪囗囗囗囗,吃了一惊,说道:「果然是个女子。怎么有这样事?」从李道:「如今可放心了,
切不可说破。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,慢慢说明来历。」香雪道:「这也罢了,只是外人见了不雅。」白从李道:「
你的表兄,我也认得,我特为他来周旋你。恐怕焦氏害你,故此假装做男人的。」香雪大喜,便把身边带的刀丢开,
线缝的衣服拆开,遂唤添绣到厨房取酒来吃。焦氏听见要酒,喜道:「不知新郎说甚么话,小姐便顺从了,这也奇
怪。」连添绣也呆了半晌,遂取酒肴进去。香雪与从李吃了更余,两人上床去睡。合家大小无不称奇。

是夜,香雪问道:「你既是女身,为何假做男子在外混帐?又何从认得昌年?」从李道:「我原姓白,名从李,
是山东人。家业富饶,因躲避仇家,改姓易名,避至陕西。在饭店上遇见昌年。他备述小姐家中请事,我怜惜他孤
苦,将盘缠送他去纳监,现如今在京里。我又恐怕你在家被继母凌逼,急急赶到这里,就闻得焦氏要把你卖与潘一
百,小姐可晓得吗?」香雪道:「我在家日夜被他拘管,外事全然不知,幸喜造化,逢着你来救我。」从李道:「
就是焦顺与潘一百的事也是我下毒手治他的,以后切不可走漏风声。我与你只作是夫妻,倘若我到别处去,那焦氏
虑我,料不再把你婚配别人。专等昌年功名成就回来时节,交付与他,岂不是万全之计。」香雪感谢不荆从此两个
似漆似胶不提。

却说焦顺同潘一百坐在监里,本是白从李弄这手脚。他两人平日原无恶迹,按院捉他,也是风闻。一日按台提
审,公差解到。按合先唤焦顺问道:「你做秀才,平日间不习好,读什么书?」焦顺道:「老爷在上,生员原不是
读书的,因母亲见生员无事可做,将几两银子买一个秀才闲耍。不过是戏耍的意思,难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。」
按院喝道:「歹奴才,跪下去!」又叫潘一百问道:「你是一方的豪横,可实招来。」潘一百道:「小的平日,并
无为恶。只因生性鄙吝,所以人都怪小的。求老爷超豁。」按院审这两人没有大罪,各责十板,赶出去。只把焦顺
的秀才移文学院,斥退了。焦顺与潘一百大喜而归。

焦顺到家,对焦氏道:「这祸都是你要我做什么鸟秀才惹出的。按院说做秀才要读书的,亏我从直回话,说书
是不晓得怎么读,」焦氏道:「你知你妹子已嫁人了?」焦顺道:「可是前日姓李的?」焦氏道:「正是他。」就
请从李出来与焦顺相见,各叙寒温,大家欢喜。

过了两日,忽见潘一百着人来请焦顺。焦顺走到潘家,潘一百接入坐下,对焦顺道:「舅爷,我与你患难相同,
今后喜乐也要相同。请问令妹几时行礼?」焦顺道:「老兄这话休提,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许配别人了,小弟也做不
得主张,奈何?」潘一百道:「啊呀,有这等事!你既然做不得主,二十两银怎么受了?」焦顺道:「老兄不必慌,
二十两自然还你。」潘一百道:「那个希罕你的银子,我只在你身上要一个妻子便了。」焦顺见势头不好,就起身
告别。老潘一把扯住,叫小厮关了大门,「若亲事不成,今日且捉这假斯文打出本来。」焦顺无门可出,慌做一团。
老潘大怒,急走到里头,要寻绳索来捆焦顺,好慢慢打他,还要他写甘责,出他的丑。焦顺见老潘进去,一时慌张,
不能行走。忽见墙下有一个狗洞,急脱了衣服,赤条条钻出去。及至老潘拿出绳索,他已走去远了。

老潘见走了焦顺,懊恨不曾打他,遂自走出外边,访问崔小姐的事。也有认得的,对老潘道:「那崔家的女婿,
姓李,陕西人,家道甚富,脚力甚大,必定是卿宦之家,青年美貌,夫妻极其亲密。」老潘听这番话,想道:「若
如此说,不可轻易与他相争,我只恨焦顺,必要治他个快畅,方出我这口气。」一路昏昏闷闷,低头而走。不提防
前面一人背了行李劈面撞来,把老潘撞翻,跌了一交。老潘爬起来,把那人拖住便要厮打。仔细一看,认得是王昌
年。老潘道:「大兄,久违了。从何而来?」昌年道:「一时有失,撞跌仁兄,得罪得罪。」老潘道:「小弟正有
一事要告诉,不期遇着吾兄,极好极好。且同到寒舍去。」

看官,你道昌年在京纳监,为何反在这里?不知前日别了白从李,遂同宋纯学入京,纳了北监,一应盘费,纯
学与他料理,就与纯学如亲兄弟一般。无奈思想香雪小姐,时刻不忘。在京半年,终日忧郁,纯学只得付与盘缠,
打发他归家,「看看小姐,就进京来赶那试期,不可自误功名。」虽年耐别。一囱上无心游玩,急赶到家。适值撞
着老潘,不知甚事,扯住不放,只得同到他家。

两个坐定,老潘问道:「仁兄一向在何处?」昌年道:「小弟风尘流落,偶遇一个相知,承他带挈都中,进了
北雍。」老潘道:「恭喜恭喜。可晓得令姨夫家中之事?小弟近日受了焦顺的气。」昌年道:「半载未归,一事不
知。请问仁兄为何受他的气?」老潘道:「因小弟于两月前丧了拙荆,偶与焦顺闲叙,他慨然以令表妹小姐许配小
弟,他的媒金也先送了。不意小弟遇了一场官司,羁迟月余,幸喜昭雪。不意焦顺忘恩负义,竟私下将令表妹入赘
了一个陕西公子,贪他财礼,拒绝小弟。小弟气愤不过,正要诉之公庭。吾兄此来,极妙的了,还要恳求做个干证。」
昌年听见这话,吓得心头乱跳,急急问道:「有这般事?果然真否,还是受过了聘,还是成过了亲?」老潘道:「
小弟正争此事,岂有不真。半月前入赘的陕西公子,姓李,少年美貌,夫妻两个如鱼得水。这几日令表妹腹中自然
有外甥了。」昌年听到此际,毛骨悚然,因对老潘道:「若果有此事,小弟今晚暂借尊处下榻,还要问个详细。」
老潘道:「极便的。」就叫人速备夜饭。两人同进书房,老潘就把香雪小姐从前彻后说得有枝有叶,「如今他两人
同行同坐,相爱得紧。吾兄不信,明日回去一看,便晓得小弟不是说谎。」老潘一头讲话,一头劝酒。昌年此时一
滴酒也吃不下,气得浑身麻木。及吃完夜饭,老潘自进里面去。昌年独睡在书房,长吁短叹,想道:「妇人水性,
一至于此!我明日若回去,那焦氏母子极其刻保香雪既已嫁人,有何颜面。况且败柳残花,可是争得的。但恨命蹇,
遇这一班冤家。明日也不回去,只索进京,死也死在外边,也不想及家乡了。」

次早起身,也不辞老潘,卷了行李,竟自出门。一路上,餐风宿露,不多几日便已到京,宋纯学接见大喜,就
问:「尊夫人安稳添福,不受继母之累么?曾完亲否?」昌年听见「尊夫人」三字,欲要回答,却一团怨气塞住咽
喉,象痴呆的一般。停了一会,方发声长叹道:「小弟此身本要寻死,因承仁兄之爱,不能相负,故此特来再会。」
就把归家遇着老潘,晓得小姐嫁人的事备述一遍。又道:「小弟遭遇如此,还话在世上做什么?」纯学道:「大丈
夫处世,何必留恋一女子。他既无情,就该把念头割截了,凭着吾兄才貌,但没有绝代佳人相配?如今勿坠志气,
须要努力功名为重。」昌年无可奈何,只得同纯学温习文义。

光阴易过,忽及秋闱,纯学同昌年一齐进常及至揭晓,两人俱皆中试。论起来昌年中举,自然报到家来,为何
香雪不知?是因昌年与纯学纳监时俱籍金陵乡贯,所以报子不到河南。那昌年又错认香雪嫁人,也不寄信回去,香
雪如何得知。当时京中见昌年少年登科,就有几辈来与昌年说亲。昌年因痛恨前姻,誓不再娶,一概谢绝。看看腊
尽春初,又是会试期到了。宋、王两人三场试毕,却又文齐福齐,高高中了两名进士,殿试俱在二甲。各选了部属,
昌年是刑部,纯学是礼部,同在京做官不提。

却说从李自从与香雪说明来历,相亲相爱,夜里做了姊妹,日里做了夫妻,内外人等并无一人晓得。一日在月
下饮酒,私下提起王昌年,未知何日见面,从李也想念不已。两个就即席题诗,作《秋闺吟》四首。每首取秋景的
题目,两人分韵,顷刻而成:别团扇拂拭亲承纤手擎,素纨裁取梦前身。

曾将明月陪歌席,无复清风近玉人。

长夜班姬空有泪,明朝庾亮又扬尘。

炎凉如此真成恨,那得桃花处处春。

闻雁幽咽长天拂曙流,苍葭黄叶满汀洲。

云迷楚馆三更月,水涨江城万里秋。

系帛有书应在足,衔芦索件数回头。

衡阳此去无多路,切莫哀吟动旅愁。

中秋对月海碧天青迥出群,嫦娥端不解行云。

香飘桂子空中落,曲奏霓裳静里闻。

且喜蟾先令夜满,预忧鸾镜隔窗分。

长年捣药缘何疾,疗得相思即似君。

促织鸣凄切虫吟感岁时,织成愁绪万千思。

不添旅馆寒衣薄,每促孤檠夜纺迟。

落月似梭云似锦,晓风如络雨如丝。

所嗟辛苦机中妇,难免宵来露处悲。

两人作完了诗,促膝而坐,谈些心事。谁想这一夜引动了一惯贪花的妇人,你道是那个?就是焦顺的妻子杨氏。
原来杨氏心性,一夜也少不得男子。如初焦顺在监里,夜夜去寻书童爱儿取乐。前日,焦顺被潘一百出丑,从狗洞
逃归,想起老潘不是好人,又值学院斥退秀才,甚无颜面。与母亲焦氏算计,多措盘费,到京里去,谋袭崔世勋的
百户。杨氏因丈夫出门,虽则宠幸爱儿,却又厌常喜新,时时窥探香姑娘房中之事,一片心情,竟落在白从李身上。
往往背了焦氏,挨身进香雪房里来,见了从李,就满面添花,捉个空或足丢个眼色,或是捻他一把。从李自歉肚下
无应酬之物,心中其实怕他来亲近,又不好十分拒绝,只得勉强答应。那一夜月下题诗,已更深了,焦氏与众丫鬟
俱各睡去。杨氏打听香雪未唾,就摸进来,笑对香雪道:「姑娘如此高兴,这样天气还不曾睡,倒坐在风露之中。」
香雪笑道:「今夜月明如水,不可辜负嫦娥,睡他做甚么。」杨氏道:「外人说姑爷是个风流佳婿,却这般耐心清
坐。若像你哥哥,一刻也耐不得了。不知姑娘今夜肯带我闲耍片刻否?」香雪道:「这个何妨。」就叫添绣:「大
娘在此,再暖酒壶来。」杨氏道:「你们作诗,我是不识字的,只把酒来奉陪罢。」从李见杨氏模样,就说道:「
小生入赘贵府,从未曾与大舅母杯酒相叙。今夜借花献佛。」杨氏见从李有兴,愈加癫狂,渐渐把身子挨做一团。
香雪心里不耐烦,便道:「嫂嫂吃酒。我因夜深,身子怯弱,先要睡了。」竟唤添绣进房去伏侍。杨氏见香雪进去,
不胜之喜。便扯住从李道:「姑爷在月下坐久了,恐怕寒冷,我有极暖的所在,送与姑爷罢。」从李见他缠绕忒凶,
又难摆脱,思量无计,只得将酒骗他。就高声叫:「添绣,多暖酒来。」添绣送上几大壶酒。杨氏看添绣来,私与
铜钱二百,说:「你先去睡罢,不要来管我。」添绣乐得受用,也躲去了。从李起初唤添绣来,要他碍眼,好把酒
劝杨氏,等他醉了可以脱身。不意添绣竟去。杨氏紧紧搂住从李,从李无奈,说道:「舅母放了手,我的性,必要
吃醉,方有兴头。若不吃醉,这囗囗囗东西再不能称意的。杨氏一手扯住从李,一手斟上酒来。你一杯我一盏,吃
得流星赶月。谁想从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,彼杨氏尽力一缠,酒却涌上心来,把持不定。此时若如当初番大王面
前备了醒酒药,便无妨了。谁知这药不曾带得,竟倒在椅上,不省人事。杨氏想道:「他道酒后有兴,如今醉了,
此囗必然囗囗,这时若不下手,更待何时。」就将手伸入裤内,横一摸,竖一摸,只有两条滑腿,并无半点囗囗。
又思想道:「这也奇怪,难道是没有此道的?我实不信。」又再摸下去,把他前后一摸,不觉笑道:「这相公原来
是一个黄花女儿,空骗我想了多少日子。」从李昏昏沉沉,不知所以。杨氏扶他进房去睡,急急转身向书房来,寻
爱儿煞火。爱儿抱他上床,说道:「大娘今夜为何这更深才来?」杨氏道:「我的儿,囗囗囗重些,我有一件好笑
事对你说。」爱儿着实囗囗囗囗,就问什么好笑事。杨氏道:「黄昏时候,我闲走到里头,看见李姑爷独自一个醉
倒在椅上。我因一时高兴,将手在他裤内一摸,可煞做怪,全不是男子,倒是个女人。你道好笑不好笑。」爱儿逍
:「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绝,后来便容易和顺,他两个睡了一头,有甚么趣。」杨氏道:「我也笑他如此。」两人
话得亲热,囗囗囗囗囗囗囗助兴。遂大闹一番,不知不觉俱皆睡去。欲知后事,下回便见。

第六回有情偏被无情恼是夜,杨氏与爱儿困囗囗更深,及至天明,尚未睡醒。里面焦氏出来唤爱儿做生活,看
见杨氏与他同睡,一时大怒进去。杨氏苏醒,晓得婆婆出来,吃了一吓。爱儿内心着忙,想这事败露,必然打死。
只得别了杨氏,逃走出去。焦氏正要痛治爱儿,闻他逃走,这事竟不提起。

那白从李同香雪次早起身,香雪问道:「你昨夜如何摆脱嫂子?」从李道:「我因大醉,一事不知。」香雪道
:「嫂嫂极其无耻。我道你有心待他,不想倒被他弄醉。你的私事,定然识破,如何是好?」从李也自懊悔少了斟
酌。「但这样事,他就晓得,自然与人说不出的,不要怕他。」香雪道:「事未可知,你凡事小心些才是。」从李
点头。又说些闭话,人家吃了早饭。

忽然外面传一封书进来,说有个山东人,送书与姑爷。从李想一想,知道柳林内的信。背了香雪拆看这书,果
是柳林内的禀揭。云:驻扎柳林总理中营、专督粮务、兼理马政官程景道叩禀大师:前陕中克捷,未及拜贺。发来
擒将,已安置讫。闻大师近日驻旌开封,起居康吉。又闻朝廷缉访甚严,不习久羁外郡。幸即返柳林,并调李先祖
等别行分拨。不胜待命之至。

从李看毕,自己也要归营。先打发来人去,就把书烧了。香雪闻知从李到了家信来,问道:「家信如何,想是
要你回去?」从李道:「便是。心上只放你不下。」香雪道:「你的家事,我怎好相留。但去后不知几时再会?」
从李道:「后会有期,幸自保重。」遂收拾行装。香雪取一把扇子,就将月下作的《秋闺诗》写在扇上,送与从李
做表记。从李收了扇子,掩泪分别。又谢别焦氏说:「不久就来。」焦氏备酒送行。从此两人分散,香雪独守闺房。

从李一径望柳林去。行了数日,竟到柳林。程景道与崔世勋迎接进去,各相见了,备酒接风。程景道道:「大
师久羁他郡,营中诸事未能料理。今日归来,各营幸甚。」从李道:「前同宋纯学到陕西,遇见一个书生,姓王名
昌年,说是世勋的女婿。我怜他孤苦,着纯学送他到京纳监。后又到开封,闻得世勋的女儿被继母凌逼改嫁,我便
用计照顾他,故此羁留。」崔世勋听得女儿之事,感谢大师,又问明详细。景道道:「大师可晓得纯学在京同昌年
俱已联捷,各选部属,前日有书来问候。」从李道:「可喜可喜。但昌年喜信不曾与崔小姐得知。崔将军可谓大幸
了。」世勋起身拜谢。自此以后,从李管守柳林,着世勋统领营事。景道别领一千人马,出了柳林,差人知会李光
祖不必驻兵陕西,与景道合兵,另择地方,为攻守之计,不在话下。

再说书童爱儿,自从惊动焦氏,私下逃走,无计安身,正从潘一百门前过,适值老潘看见,问道:「你是崔家
爱儿,要到那里去?」爱儿道:「潘老爷,不要说起。我家奶奶极其性急,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,奶奶要下
毒手。小的熬不得,只得逃走。不知可有好人家?求老爷照顾。」老潘道:「你若无处去就在我家住罢。」遂收留
了爱儿。你道爱儿是崔家逃奴,老潘为何用他?不知老潘心上别有意思。他因小姐亲事不成,恨人骨髓,已不得要
知小姐消息。一见爱儿私逃,要知其意,故此留他。就问爱儿道:「你家相公进京,家里姑爷与小姐做甚么事?」
爱儿道:「小姐与姑爷十分相好。」话未毕,不觉笑了一笑。老潘道:「你说起姑爷,何故笑起来?」爱儿道:「
是笑一件奇事。」老潘又问:「是甚么奇事?」爱儿道:「若说出来当真是好笑。那个姑爷,人都道他好后生,谁
知他是个女身,假做了男子。前夜吃醉,被家里一个人看见,这是的真的事,老爷你道奇也不奇?」老潘听了笑道
:「奇怪奇怪,你家小姐倒喜欢那不吃食的东西。」心下想道:「我正要寻他家里几件事出些怨气,不想有这样好
笑的事。我如今把一张纸,写个笑话,粘在他门首,羞辱他一番。」又想:「自己不甚识字,别样巧话是写不出,
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写与我的,便依他样。」取一幅纸写道:立借票人崔香雪,为因入赘雌夫,夜间乏用,央兄焦顺
做中,借到潘处阳物一张,情愿起利五分,约至十月满足,生出小儿,本利一并奉还,不敢少欠。恐后无凭,文此
借票为照。

看官,这叫做无头榜,原不该写出本姓。为何票上说「借到潘处」?只因老潘不识文理,照依旧样描写。等到
夜间,老潘就走到崔家门前,把这「借票」粘在肩上。次早有人看见,无不大笑。忽有两个着青衣的人走来细看,
便用手揭下而去,原来这青衣人是本县捕快,因兵部发下机密文书,中间说叛寇女扮男装,到处往来,着各府州县
细细缉获,不许泄漏。官府就将这事密付捕快缉获。那日捕快见了「入赘雌夫」的话,使将「借票」揭去,送与本
官看明。县官添公差立刻抄捉,崔家人等并不得知。忽然公差打进门来,见一个缚一个,崔氏一家扰乱,并四邻俱
捉过来。细问缘由,方知见了「借票」,缉拿叛寇,公差不由分说,俱拿到县。县官升堂审问,先叫焦氏喝道:「
你家藏匿叛寇,从实招来。」焦氏道:「小妇人原是清白之家,丈夫崔世勋征剿陕西阵亡,家中只有女儿香雪。前
日入赘女婿,并不知是歹人。如今女娟回去了,老爷只问女儿便知真假。」县官即问香雪,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
肯失节,后日好嫁王昌年,便禀道:「母亲所赘丈夫实是女身。至于叛逆,闺中弱质何从得知。」县官又问四邻,
各回不晓得。县官叫录了口供,众人释放。焦氏见是叛逆,就将银子使用,独推在香雪身上。县官故独将香雪解上
府来。那时太守细加审问,香雪也照县里的话。太守见是钦案,他既招出女扮男装,即起文书,备叙口供,解部定
夺。香雪忽遭冤陷,还指望王昌年在京里,「此番解到京,或者遇着昌年,与我辩白。深恨继母焦氏,前日贪图财
礼,起这祸根,今日独推在我身上,自己便脱卸了。我今举目无亲,生死未定。」想到此处,不觉大哭。

太守起了批,公差即时押解。小姐身边盘费全无半文,家里的妆奁尽被焦氏收去,小姐无可奈何。伴随的只有
添绣一个。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却是父亲手里老家人的儿子。他自小在里头伏侍过的,因焦氏打发在外,就充了府堂
公差。小姐想:「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,只是没有盘缠。」

正在忧愁,忽见一个人,年上四旬,满口黄须,上前来把小姐细细观看。你道这人是谁?原来是潘一百。他始
初写「借票」时,原没有害小姐的念头,不过恨焦顺说亲不成,写来嘲笑他。不意弄假成真,反害小姐。他过意不
去。这一日,闻得小姐起解,他便走来看看。因他票上写「借到潘处」,所以人都晓得是他陷害。小姐原不认得。
公差对小姐道:「这人就是潘一百。」小姐心中正怀恨他,一见了他便叫公差捉往。公差是小姐家人,自然用力,
即把潘一百扯祝老潘被捉,吓得魂不附体。小姐道:「我藏匿叛寇,你何从得知?必同是藏匿的人。可扯到太爷堂
上去。」老潘大惊,想钦案大事缠不得的,便央公差与小姐说情,议送盘缠银二百两。老潘没奈何只得许他,即刻
差人到家凑来,以前是拼一百,如今是拼二百了,及银子拿来,小姐收了,才放他去。此正是小姐的高见。要知老
潘平日十分鄙吝,今日忽然拼了二百两,苦不可言。小姐乐得受用,一路不愁窘乏。公差小心押着,望京师而去。

再说白从李,自从打发程景道出了柳林,与李光祖合兵,从李居中调度。内外兵势,雄盛非常。程李二将稍不
如意,便请大师进营,要风就风,要雨就雨,凭着天书法术,无往不胜。

一日,从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,未知近日如何。即差两个精细的人,写书一封,星夜往河南问候小姐,
差人去后过了十余日,从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。晓得王昌年联捷,在京做官,便思想要写一封谕单,分付宋纯学,
着他晓谕昌年,说明前事,一来扶助昌年到家做亲,二来分付纯学取昌年夫妇同归柳林。那时节便是武则天宠幸六
郎了。主意己定,提笔正要写谕单,忽外边传报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来了。从李唤进,那人禀道:「小的蒙大师差
到河南崔小姐家,小的不敢轻囗,先从各处寻问邻里,但说小姐被太爷抄捉,已经押解进京。说是为大师住在他家,
缉捕人晓得,陷害他的。小的无处投书,仍带原书呈上。」从李听了吃了一惊道:「可惜香雪小姐,为了我倒害他。」
就与崔世勋说知。世勋拜求大师差人到京知会宋纯学,求他照拂。从李道:「我也有此意。」即写谕单一幅,并前
香雪所赠的扇子,一齐封好,分付纯学周旋昌年夫妇。」差人不得混投,取书信回话。」营卒承命,星夜望京中去。

原来这封书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个月。那时小姐已解到京。朝廷批发刑部勘问,恰好发在王昌年手里。昌年
升堂,提审这事,先把申文来看。内称:「开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。」昌年看见名字,已自惊心,及
至跪到案前,正是香雪小姐。昌年想他忘了前盟,私下改嫁,不觉大怒,也不详察申文叛寇何人、如何藏匿,就把
案一拍喝道:「好一个名门小姐,我且问你,父亲死难,服制在身,家内谁人做主,竟自入赘丈夫?你须自想,父
母存日,曾经把你许配何人?不要说藏匿叛寇,只这一段忘恩负义的事就该万死了。」看官,那昌年审问叛逆,为
何说起这话?要知读书人多应执性,他想前日归家,遇了潘一百,细述香雪嫁人恩爱,时时怀恨。今日相遇,不知
不觉将心中旧恨直说出来。香雪听了这话有些关心,抬起头来,把堂上问官一看,想道:「奇怪,那个问官好像王
昌年。」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详察,只得禀道:「犯女崔氏,乳名香雪,是百户崔世勋之女。故父阵没陕中,继母焦
氏同前夫之子焦顺百般凌逼。犯女小时先父母曾许配王家表兄,因表兄漂流异乡,继母贪财逼嫁,不想招赘什么逆
寇。犯女不忍改节。」说到此处,不觉心伤,哭倒在地。昌年见了这样,又爱惜又怨恨,一时气得目定口呆,无心
审问。也不待香雪说明来历,便唤手下带到监里,明日再审。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装的话表明心迹,但是问官早已退
堂,无可奈何,只得进了狱中。细问这问官,果然是王昌年。心下想道:「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。但此中必
有缘故。若他果然负恩,我就死也要说个明白。」

那昌年因见小姐,怨恨异常,不等审明,便叫打轿来寻宋纯学。纯学接入。昌年道:「长兄面前不好相瞒,今
日遇了前世的冤孽。」就把香雪解来当堂审问的话告诉。又道:「这样失节妇人,论起来该置之死地才是。但小弟
初时极承母姨抚养,如今这事,却待如何?」纯学道:「既有这事,仁兄也该细问来历,所嫁何人,怎么不见男子,
只有一个小姐解来?」昌年道:「小弟一时懊恨,没有主张,不曾细细问他。」纯学道:「你且把开封府的申文与
我看。」昌年即唤书吏取叛逆文书来,书吏即将申文送上,纯学把原来申文一看。道:叛寇女师,女扮男装,入赘
崔氏香雪,已经远遁。其来踪去迹,香雪必知。为此备录口供,起解云。

纯学看完,打发从人在外伺候,独对昌年道:「小姐这样沉冤,吾兄既有盟约,还不为他急救,反怨恨他,是
何道理?」昌年道:「长兄怎见得?」纯学道:「这件事别人或不晓得,至于小弟,甚知其详,一向不曾与吾兄细
谈,就知反害小姐。吾兄自想,西安府饭店上所遇的是那个?」昌年道:「这是大恩人白从李。」纯学道:「弟与
仁兄亲同骨肉,料想吾兄必无违背,不妨就此说明。」昌年道:「吾兄恩义高厚,小弟焉敢违背。请即剖明,破小
弟之惑。」纯学道:「当日相会的白从李,就是柳林女大师。他因爱恋仁兄,故此叫小弟竭力为兄图进身之路。他
又见仁兄想念崔小姐,便要亲到开封去。申文所云女扮男装,入赘崔氏,必定是他。那小姐所嫁如是,难道叫他是
失节的?近闻大师仍归柳林,小姐家中不知如何败露,解到这里。吾兄前日回去,未曾面会小姐,凭虚信认以为真,
冤陷小姐,还说他失节,天理何在?」昌年听这番话,如梦忽醒,拜倒纯学面前道:「小弟痴愚,每事误认,求兄
长周旋。若小姐当真有这屈情,小弟负心已极,无颜再活了。」纯学扶起道:「如今不要慌。小姐这事既已达诸朝
廷,待我面见小姐,与他商量,上个辩明冤本,然后小弟再出疏申救。」昌年道:「若得如此,再生之恩。」言讫,
忽外边走进一人,见了纯学便跪在地。纯学一见,认得这人。这人呈上一封密札,又附上几件东西。纯学俱收了,
便同昌年私下看那来书,却是大师的谕单,云:柳林莲大师谕宋纯学。西安分后,即到开封,知昌年妻香雪为继母
所逼,于是假充入赘,以安其身。近闻香雪被陷解京,汝须急救,全其夫妇,不可迟误。香雪有分别书扇一柄,并
附看,亦足见其贞节之情。此意可与昌年说知。特谕。

纯学看完,对昌年道:」弟料事不差,兄如今可信了?」昌年道:「没有兄长,小弟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。
且请问当时相会的是白从李,怎么又称『莲大师‘?」纯学道:「大师法号,原称『莲岸’,后因改了姓名,故称
『白从李‘。」

昌年此时思忆香雪的情又加几倍,即央纯学入狱去看小姐,商量上书辩冤。纯学遂到狱中问候小姐。小姐询问
来意,纯学道:「下官宋纯学,与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进士,相契如嫡亲兄弟。昨日令表兄面审时因以前误闻
小姐入赘他姓,未免失于详察。下官与他剖明了,他仍旧感念小姐。如今小姐可题一疏,辩明冤事,明早奏上。」
香雪道:「深感宋爷。贱妾不想昌年贵后如此负心,求宋爷转致昌年,死生大数;贱妾也无深虑,但昌年日后不知
何以见先父母于地下。」纯学道:「小姐息怒,他因本部宫,不好来到狱中,后当面会。」言讫辞出。

小姐唤添绣取笔砚来,写了疏稿,囗【月兄】了真。疏曰:原任世袭百户、奉敕证剿陕西叛寇先锋、今阵没臣
崔世勋嫡女崔香雪谨题,为明辨生冤、幽伸死节、以正纲常、以笃论纪事。盖闻王化莫重于守贞,家教必期于孝顺。
女不言外,安知夫婿之罄宜,我无令人,未逢母氏之圣善。故父臣世勋尽节摧锋,奋身陷阵。家中止遗臣妾香雪。
继母焦氏,宠爱前子焦顺,凌逼臣妾,困苦百端。臣妾初时,奉先母安氏治命,许字表兄王昌年。梅实未期,萍踪
各散。继母贪财,私赘李姓,逼臣妾改节。臣妾于斯时,手持利刃,誓以必死。李姓私慰臣妾,实道女扮男装。臣
妾不明来历,而冰洁莫污,幸得生全。相叙未几,李姓远逝。府县访臣妾匿寇,冤陷成狱,现今解部定夺。以臣妾
深闺弱息,罔闻外务,倘果叛寇,继母先知。猥陷臣妾身,为莫须有之事。况故父因寇死难,以臣妾视之,即为仇
敌。臣妾不思违先母之治命,守死以待昌年,又岂敢忘故父之深仇,安心而藏逆寇。总因继母恨臣委,必欲剪灭崔
氏,使焦顺家赀。更可异者昌年贵居刑部,遐弃前姻,庭鞠臣妾,不直于理。独不思垂髫之日系臣父抚育成立,遂
结姻盟,今乃忘恩负义以致于此。伏望陛下俯矜全节,洞晰微情,使纲常不坠,伦纪莫沦,幽明咸感,生死均安。
谨令侍女赍奏以闻。臣妾无任泣血持命之至。

香雪写完,明早着添绣赍本到午门击登闻鼓奏上。皇上批道:香雪无辜,着该部释放。焦氏陷女,彼处抚按先
行提究,俟获叛寇一同治罪。其王昌年婚配,着礼部查明,复奏定夺。

次日,圣旨发下,部臣立刻释放香雪。当时礼部如何复奏,请看下回自有分晓。

第七回续闺吟柳林藏丽质却说香雪小姐蒙圣恩释放出狱,宋纯学即将小姐接到私宅。王昌年闻知喜信,即同纯
学到私宅里来,拜见小姐。小姐备相见过,先谢了宋纯学,便道:「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爷?」昌年见小姐开口
这一句势头不好,因对小姐道:「向承母姨抚养大恩,一心铭刻。止因异乡漂泊,不意小姐有些冤陷,幸喜圣明昭
雪,小生负罪实深,求小姐凡事海涵,得全旧约,小生死不忘恩了。」小姐听了冷笑道:「王爷贵人,还想着当年
之事。多谢多谢,请坐了,有言奉告。贱妾名门旧族,从无失节。先父母推念至亲,恩同骨肉,也不曾亏负你,你
分别以后,一向音信杳然,未免贵人多忘,这也罢了。焦氏凌虐贱妾,万死一生,冤陷解京,孤身无靠,前日承你
庭审时作威作福,全不想着当初恩义,却是何心?贱妾幸邀圣恩,生还故里,即瞑目九泉,可以无愧。不知你读书
明理、高登黄甲、居然做朝廷臣子,可晓得『五伦‘二字否?贱妾命犯孤辰,自今以后,愿削发披缁,拜证空王。
且请问尊夫人选择谁家,如何才貌,可得一见否?」昌年被小姐一番责备,顿口无言,不觉珠泪双流。纯学道:「
小姐息怒,王年兄的心事,外面虽若可疑,此中实非薄幸,待下官与他剖明,他自中后,时刻想念小姐,至今尚无
年嫂,其疏失候问者实有缘故。」便把陕西相遇、一同进京、后来归家撞着潘一百、两边误认的话,述了一遍。又
道:「王年兄纵使误认,终无薄情。只看他中后许多富贵家要与他结亲,他一概谢绝,誓不再娶这条念头,小姐便
可见谅了。」小姐道:「宋爷分付,自然不差。但他彼时千里而归,既到潘家,到我家来不远数步,若亲见面,贱
妾有什么得罪处,也怪不得你。怎么把虚传当做实事?就是审同的时节,尚倒不知是你,备陈苦情,为何变起脸来,
不分皂白,还是何说?」小姐说到此处,咬牙切齿,愈加恨极。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,只得行个大礼,跪告
道:「小姐在上,昌年一片诚心,惟天可表,倒不敢十分辩白,但求小姐追忆当年分别,也曾把『婚姻’两字提起。
难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变更?小姐若不见谅,昌年也不愿做官,纳了印绶,生死相随,任凭小姐发付罢。」
小姐唤添绣扶起,说道:「贱妾与兄,原是中表兄妹。先母存日,并未聘定,怎么认真说起婚姻来?」纯学道:「
年兄不必着忙,小姐已有题目了。今日且告返,容小弟复奏,自有定局。」

昌年还要再求小姐,香雪竟退入去,全然不睬。昌年没奈何,同纯学出来。纯学道:「年兄不消多虑,小姐这
番责备,原是应该的。但既有本章,他的婚姻也赖不得。待小弟复本进去,批发出来,小弟便与兄先行聘礼,方好
选定吉期。是夜,纯学便写了复本,次日早朝奏上。囗囗说道: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时结婚崔氏,近因钦案,未敢议
亲。今香雪蒙恩昭释,理应纳骋,择吉成亲等语奏复,即奉旨依议。

纯学接了复本旨意,又到私宅来对小姐道:「下官复奏已发出了,朝廷着下官与小姐议亲,王年兄先令下宫来
通知此事,然后行聘。」小姐道:「宋爷,这事不必提起,贱妾初释沉冤,即要归家拜告先父母灵座。昌年前倨后
恭,难分真伪,只求宋爷开论昌年,说贱妾归家死守空门,今生决不择配。若昌年不忘旧情,每年见惠米粮数石,
使贱妾无冻馁之累,晨钟暮鼓,礼拜如来,鄙怀足矣。至于亲事,昌年这般高贵,岂无大族足为秦晋,这条念头求
他息了。」

纯学辞了小姐走出私宅。昌年在外边等候,见了纯学就问小姐所言如何。纯学摇头不语。昌年知是小姐怒气未
平,急得心头火出。说道:「小姐必定深恨小弟,求年兄委曲,玉成好事。」纯学道:「不消性急,小姐虽然执意,
待小弟先行聘礼,然后再去求他。」遂唤长班买绸缎、兑首饰,整备停妥,即差本部衙役抬了礼物一径到小姐私宅
来,与昌年行聘。宋纯学是大媒,亲身到宅。小姐始初拒绝,不肯收纳。纯学再三苦求,小姐暂时收下。

次日,昌年又同纯学来见小姐,香雪道:「昨日见赐盛礼,承宋爷台命,不敢违逆,暂留在此,即当奉璧。但
贱妾命切故乡,急欲归去。上家表兄,列职刑曹,羁身都下,凡事保重,后会无期,只此长别了。」昌年心上道是
行过聘礼,正好择吉成亲,不想小姐说话还有未允,自己不好恳求,只管催纯学周旋。纯学道:「年兄不需性急,
我昨日聘礼已行,再无不允之理。」又对小姐道:「前日有人寄来扇子一把,要与小姐,下官不敢沉匿。」就在袖
里取出,呈上小姐。小姐看了说道:「我为这把扇子起了无数风波,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他,不知宋爷何从认
得。」纯学道:「下官贫困时曾受他的大恩,就与王年兄一般。」小姐笑道:「这等说起来,贱妾的藏匿也是应该
的。宋爷尚且相知,何况闺中弱息。」纯学道:「小姐禁声,这话不是当耍的,其实此人不惟思慕小姐,抑且钟爱
王兄,故有此颠颠倒倒之事。」小姐听了,面有喜色。纯学见了便道:「小姐诗词精绝,真是女中才子。今日下官
此来,是为玉成年兄完了淑女好逑之意,择吉成亲,小姐切不可太执。况这事原是令尊令堂许诺,今日只算完聚了
前约罢。」小姐道:「贱妾若放遵先父母之命,怎奈此地不可苟合,且待归家,再做道理。若王家表兄必不忘旧好,
也要从妾三件事方可议亲。」昌年忙问道:「什么三事?小生当奉向。」小姐道:「第一件,家父阵没陕中,招魂
无处,若寻得遗骨回来,便是大功。第二件,焦氏母子凌虐不堪,须要治他一番,稍消怨气。第三件,前入赘的人,
恩深情重,如能招致得来,再见一面,方了心愿。」

昌年听了三事一时吓呆,说道:「小姐好难题目。内中只一事易些,其余实卖难做。」纯学私下扯昌年道:「
小姐是要到家成礼,发此难端。年兄不要慌,且着人送他回去,随后我与你告假几月,便到开封成其好事就是。」
昌年点头会意,对小姐道:「谨依尊命。」小姐就同添绣收拾归装。纯学雇了轿,先送小姐回河南去。

却说程景道自从辞了大师,提兵出来会合李光祖,也不守定一方,东征西战,人马愈多,粮草不继。景道想大
师前日曾打发强思文、杜二郎两个在河北开张大店铺,就差一个将官领一支兵马到他店铺,尽数取而用。将官领命,
星夜到河北寻着杜强两人的店辅,把兵马扎住,只随数人,竟来取粮。杜强两人迎接了,拆出文书,验看令箭,俱
是柳林的号令。打算前后本利银,约有几万两。当下备酒款待。将官想他是一家,并不提防,只顾吃酒。吃了一夜
酒,早晨打点将粮草运齐,好起身去。谁想杜强两人影也不见。将官寻到里头,一所空房,并无半人。各处搜寻,
也没有一粒米、一毫银。将官没奈何,只得空手而归。

原来杜强两人领大师的本钱出来任意挥酒,日里赌钱吃酒,夜里嫖妓宿娼,开的店铺,所剩不过一千,那里有
几万。此番要尽数取去,他两个慌了,没有支成。想他现统兵马守候,性命势必难保,不若金蝉脱壳,走为上着。
外面见了将官,欢欢喜喜,骗他吃酒(原书缺七字),挨到半夜,一道狼烟,不知去向了。

将官所领兵马只有来的盘缠,没有去的赞用,一路抢掠过去。忽遇(原书缺九字)两乘轿,后边行李甚多,那
将官见了(原书缺九字)众,即围转来。众人见遇了兵寇劫掠,各个丢了牲口行李,四处奔走。止存那轿子被兵士
一把扯开,内中有一美貌女子,又有一个侍女。兵士即将行李并女子献与将宫。原来大师的军令,凡遇掳掠女人,
必要解与主将,审问明白,可留则留,不可则打发他去。若私下污辱,查出来,无论兵将,有功元功,一概斩首。
那将官见这女子十分整齐,但怕军令,不敢私匿,只得带到大营来。

看看到了大营,将官进入禀道:「小将奉命,到强思文杜二郎家,只有空房,并无一人。小将访问,俱说他两
人把店中货本都花费了,私下逃走,不知去向,特此回复。又小将路上遇着过往女子二名,并行李牲口,带至本营,
候主将爷发付。」景道与光祖听了就唤带来的女子进来中间。兵士即将二个女子押到主将面前。景道见这女子轻盈
袅娜,就问道:「你是谁家女子,从何处来?」那女子道:「妾乃河南崔氏,名唤香雪,从京中回家。丈夫王昌年,
现任刑部,与同年宋纯学共留京都。妾宁死不辱,惟将军鉴察。」景道闻道「宋纯学」三字,又曾闻大师说及王昌
年的事,便道:「既是囗囗夫人,且坐了。请问是那个宋纯学?」香雪道:「礼部宋爷,金陵籍贯,与妾的丈夫极
其契厚。」景道对光祖道:「原来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,这个留他不得。」光祖道:「可解到大师那边去,听他发
落便了。」景道道:「有理。」即着一将,领一支军,伏侍王夫人,送进柳林。并禀揭一封,内中先说兵粮缺少并
杜强两人逃避一事,后说「获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一名,专骑解来,伏候大师钧裁」等语。将士领命,押香雪与添绣
解到柳村里来。

再说大师白从李在柳林整兵之暇,便将天书操演,真个挥剑成河、撒豆成兵,一切呼风唤雨之事,无不惊心骇
日。又《白猿经》上有「神镜降魔」一法,从李依法炼成一面镜子,将他一照,那些天神来来往往,随你东西南北
四方、百里之内、山川险要,俱照出来。人有来照的,若是武官,便现出盔甲,若是文官,便现出冠带,若是军卒
便现出枪刀。只是从李自家照面,再不见什么,只现出一朵莲花来,心中不解,就将这镜子与天书藏在卧室内,时
刻不离。

一日,外边传报程将军差官候见大师。从李听了,叫他进来。差官进见,呈上禀帖。从李将禀帖拆开一看,见
说兵粮缺少,杜强两人逃走的事,分付差官着景道于各省店铺中取用,其杜强两人,缉获时即当枭首。又看到后面,
说解到昌年妻并侍女,不觉大喜,速唤进来。

差官出去,催促小姐进见大师。香雪战战兢兢,走进内堂。从李一见,下堂迎接。小姐不知所以,正要跪下,
从李拖住道:「不敢劳动。」两边行了平礼。香雪抬头一看,倒吓呆了。从李笑道:「小姐想是忘了我么?」香雪
道:「莫非就是入赘寒家的?」从李道:「然也。」添绣在旁道:「看大师相貌,好像我家的李姑爷。」从李道:
「添绣妹子还认得我。」香雪道:「向日感承大恩,得全贞节。不想是大贵人,多多得罪。」从李道:「小姐说那
里话。自从别后,日夜挂怀,后差小将候问,知小姐受祸皆因不才所致。随即寄信宋纯学,着他照顾,不知以后诸
事如何。今日怎么到此?」香雪道:「贱妾冤陷解京,幸遇圣恩释放,皆宋爷之力。不意归至途中,逢了贵营军士。
解到此间。」从李又问:「曾与昌年结亲否?」香雪道:「未曾。」从李道:「还有一桩喜,报知小姐,令尊也在
这里。」香雪大喜道:「果有这事,愿求一见。」从事即传谕崔世勋进来。世勋承命进入,看见小姐,两个抱头大
哭。小姐道:「自从爹爹总戎陕右,家内传闻凶信,意谓今生不能见面,岂料反在此处。爹爹可知去后家中大变,
女儿百般困辱死里逃生?」世勋道:「我因战败被擒,感大师恩德,得保余生。我儿你在家受累,我也略略晓得,
总因焦氏凌逼你。我若回归必处置他。幸喜你表兄高登科第,这便是你终身之托了。」香雪又把解京亲见昌年并纯
学行聘等事述了一边。世勋悲喜交集。

从李令人备酒,与小姐接风。世勋拜谢而出。从李同香雪俱至内房,对坐饮酒。香雪道:「贱妾初会大师,只
道闺房美秀,不想是盖世英雄。今日重见尊颜,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,当今世界,可谓二十四城全无男子矣。」
从李道:「小姐过誉,何以克当。」两人必说些闲话,从李道:「小姐还记得月下联诗作《秋闺吟》否?别后常时
想念佳句。今夕无事,偶思得几个好题目,以续秋闺胜事,求小姐援笔赋之。」香雪道:「幽闺俚语,有污清听。
既承盛意,敢不效颦。且请教是何题目?」从李道:「四个佳题。第一是《织女催妆》,第二是《落梧惊寝》,第
三是《梦游广寒》,第四是《拟长门悠》。」香雪道:「果然好题。」遂提起笔,不用思索,一挥而就,续成《秋
闺吟》四道:织女催妆经年离别梦犹猜,将近佳期望不来。

星转王绳方系佩,月虚鸾镜未安台。

双飞钗燕归时集,小朵簪花剪处开。

又是促人更漏下,千金一刻莫徘徊。

落梧惊寝万籁萧然露未千,报秋声入梦初阑。

幽情欲作巫云化,衰飒偏从宫井寒。

孤枕断魂徒花蝶,向阳疏影不栖鸾。

静中叶叶凄凉韵,合谱高弦仔细弹。

梦游广寒凭将残梦诉嫦娥,谁似惊心秋后多。

一曲唐官催玉漏,五更楚馆渡银河。

回鸾恰待归妆镜,跨凤争疑别绮罗。

依约断魂应不远,错抛情绪听云和。

拟长门怨一入昭阳久闭春,舞腰消尽掌中身。

凤楼星转谁当夕,鸳瓦霜明独向晨。

强作笑啼都是假,梦为云雨却疑真。

自来不识君王面,总有娥眉也让人。

小姐吟完,呈与大师。从李看了喜道:「幽情丽句,真个一字千金,小姐真可称仕女班头矣。香雪逊谢一回。
是夜就同在内房歇了不提。

却说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后,东征西讨,降约许多叛寇,俱奉柳林节制。朝廷闻警,各省招募将才,纠合士
兵,前来抵敌,被景道等一鼓而破,军势日盛。

一日,光祖与景道移营到别处,军马行到一带荒山,山中深广异常,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个古庙,相离约有二十
里,此时军士饥甚,景道就令在山沟里打围,埋锅造饭,饭犹未熟,忽见前队打探的来报:「前面有一支军马,各
营但囗进备。」景道道:「不打紧,吃饱了饭杀完他便了。」光祖道:「程爷你守中营,待小弟先去看看。」就领
一队兵杀进山中。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马。屯扎在此。光祖引军直冲过去。只见那边军马分了五处,把光祖的兵裹在
中间。光祖想逅:「这分明是五行阵,须从东南方杀出,不可走四北角金水休囚之地。」竟向东南尽力厮杀。可煞
作怪,那队兵将,被光祖刀砍枪搠,杀倒了,又活起来。杀至日晚,四边昏黑,只有光祖一骑杀出东南。此时心慌,
把马加鞭,望东而走,走了数里,但见明月穿林,乱石碍路,前面影影露出数间茅屋。光祖纵马向前,果然一个小
村,那茅屋里透出火光。光祖下马。自己牵了,行到茅屋之下,把马拴了,遂轻轻叩门。内中走出一个老人,开门
问道:「客官何来?」光祖道:「偶然迷路,欲借尊府暂宿一宵。」老人道:「我看客官象个败将,莫不是从五行
阵中逃出来的?」光祖道:「老丈缘何而知?」老人道:「且请里面坐下,慢慢告明。将军来路既远,必定肚饥,
不知这乡村粗饭可用得些?」光祖道:「极好,但搅扰不当。」老人道:「不妨。」就到里面搬出鱼肉酒果,陪光
祖同吃。光祖问道:「此地何处?老丈尊姓大名?」老人道:「此地叫做小柴岗,老人姓胡号喜翁,家中只有一女,
乳名空翠。这村中向来十分安稳。近日忽到一个道人,住在岗上古庙中,广通法术,千数里外,结成一个五行阵,
人有犯他的,除了木方,再走不出,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。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给,若不如意,立刻呼风唤雨,把
草屋拆毁,所以人都怕他。老人住在村尽头,又是寒家,幸喜得不曾侵扰。将军有福,出得五行阵,也算造化了。」
光祖闻言,不胜疑惑。老人道:「将军到此,也是天缘。昨夜老夫梦见天上落下一条金龙在门前,像有人斩他的一
般,老夫领他藏避,后来忽变了白鹤。老夫不知何故,因此买些鱼肉,不意正遇将军。且宽住在寒家几日,再作理
会。」光祖道:「在下营务在身,岂能久留,明早就要告别。」老人道:「将军虽有贵营,也不能即去,那道人四
处结阵,见将军这等英雄,怎肯疏放。不如权住在此。」光祖疑心未决,吃完夜饭,就去睡了。是夜,景道不见光
祖回营,如何寻觅,待下回慢慢说出。

第八回惊馆梦桃树作良缘话说程景道是日见光祖奋身独往,至日晚不归,心下着急,统领兵马,望前而来。看
见光祖营内的兵纷纷逃避,见了景道禀道:「前面不知甚么官兵,结成阵势,小的们冲杀进去,被他围困,连忙向
东南杀出,只不见了李将军。小的们四处追寻并没影儿。」景道听了,连忙进兵。在月明之下,果然望见前边阵营
甚是整齐。行到那边,火光影里,照出无数奇形怪兽。景道兵马吓做一团。自想:「遇这怪事,不可轻进。」即时
收兵回营。遂着一员将官,星夜赶至柳林,禀知大帅。

将官领命,三日三夜赶进柳林。见了大师,备述前事。白从李大惊道:「这是魇魔假术,小五行阵,犯他不伤,
只被他围困,便饿死了。阴符有言,『以木破术,犯术者伤。以法解法,忘法者败‘。光祖犯了邪术,速去救他。」
遂取出宝镜,交付将官,藏匿胸前。叫他对景道说:「将我这宝镜照定他营,须用火攻胜之。」将官取了宝镜藏好,
急急上马,赶至景道中营,见了景道呈上宝镜,备述破阵情由。景道大喜,分付各官准备火器。

次早,引军而进。景道匹马当先,高捧宝镜。果真奇异,那镜里先现出许多神将,后放出一道光,直透那五行
阵中。景道一看,那些人马都是纸做的,红红绿绿,旗号分明。景道识破邪术,即令将火球火箭放去。不止数刻,
烧得那五行阵片甲无存。景道长驱直捣,全无阻隔。那山上庙中的道人,望见有人破他法术,便竖起号旗,急施邪
术。景道赶来,见古庙前号旗摇动,知道作术的人住在庙内,遂纵马上山。忽草丛里跳出两只猛虎,景道的马看见
恶兽便跳起来,把景道颠翻草里。景道爬起身,即取宝镜一照,这个猛兽也是纸做的,被景道扯来踏碎。也不收藏
宝镜,双手捧定,赶进庙中。只见那道人被镜光射定,不及施法,急抡起双刀抵敌景道。景道藏了宝镜挺枪交战,
不上二合,那道人被程景道刺倒,众军拥来,砍得粉碎。景道恐怕有同伴的人,挺着神枪,前前后后抄了一遍,并
无半个,只有纸人纸马无数,景道尽行烧化。各处寻找李光祖,影也不见,只得收兵。思量光祖英雄,不知死在那
里,如今我孤军在此无益,不如暂归柳林再与大师商议,另图他处。主意已定,就令众军望山东来。

行了几日,渐近柳林,先差将官叩禀大师,或是归林,或是另行驻扎。从李闻知此信,令景道暂归柳林。景道
得令,引军归林,进见大师,呈还宝镜,拜倒在地,自陈无功反失光祖之罪。从李道:「光祖偶犯邪术,遂至失身。
你曾将宝镜四处照他或死或生却在那里?」景道道:「小将未蒙大师指教,不晓用镜,故此未知光祖何处。」从李
道:「可惜我前日急忙,不曾传授你。你今且去查点兵士,以待后用。」景道拜辞出来不提。

却说李光祖被胡喜翁劝住在家,一连四日。他女儿空翠十美艳,每日收拾肴馔,甚是精洁,来来往往,也不回
避。光祖少年心性,颇亦留情。那老胡为人诚实。与光祖甚觉相投,问光祖道:「老夫连日不敢斗胆,请问将军姓
名,是何官职?」光祖道:「在下姓李名光祖,至于官职,看老丈是个诚信君了,料无恶意,不妨直说罢。在下因
少时流落,感承山东莲大师极其知遇,不忍违背,现今统兵,俱是他节制。」老胡道:「原来如此。但老夫有句忠
心的话,未审将军肯听否?老夫看将军青年英俊,与凡夫不同,还该与朝廷出力,何苦抛妻弃子,奉事柳林。」光
祖叹道:「不瞒老丈说,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,何肯相负。譬如当时漂零不遇,若非大师,死填沟壑,那
个肯怜念我,我所以不忍违背。至于家室,在下还没有。若再混几年不足成事,也愿如老丈长隐荒村。」老胡道:
「将军少年有此见识,可敬可敬。老夫少时性子亦不平顺,只因世无知识,所以隐居此地。如今老了,自拙荆去世,
止有幼女空翠尚未许字。前夜梦龙变鹤,得遇将军,应是吉兆。若将军不弃,愿将空翠奉事将军。将军以为何如?」
光祖道:「多谢盛情。但在下托身女大师,未免听他调拨,恐累令爱苦守青灯,并负老丈一片盛德,奈何?」老胡
道:「将军既出此言,足见忠厚之意。老夫与小女今日相订姻期,当等待三年。若将军三年不来,便是弃绝了。」
光祖道:「若得如此,光祖一生之幸,焉敢有违。」老胡大喜,另设酒席,款待光祖,即唤空翠出来,先行个小礼,
俟后另择吉日方好成亲。光祖无以为聘,身边只带得金镶玉嵌的一把佩刀,即解下来赠与空翠。自此两个竟成翁婿
之好。

忽一日,村中过往的人纷纷传说:「小柴岗上住的恶道人不知被何人杀了,他结的五行阵俱已烧尽,那阵中的
兵马原来是纸做的,这样妖术,杀得好,杀得好。」老胡听得,述与光祖知道。光祖大喜,便要辞去。老胡又留一
日。次日早晨光祖拜谢老胡并别空翠。光祖与空翠两个你看我,我看你,不觉情深。

光祖上了马走出村来,过了小柴岗,全不见一个本营兵士,连景道的营也不见了。只得餐风宿露仍到柳林里来。
先叫兵士入禀大师,不多时兵士出来唤进。光祖进了内堂,拜见大师。从李道:「李光祖轻敌私逃,何以服众,按
法当斩。」程景道、崔世勋等忙跪下道:「光祖偶犯邪术,原未丧师,求大师格外从宽,恕其小过。」从李道:「
论起军法,本该重惩。既是各将军恳求,姑且饶这一次,改调前哨巡领。」光祖拜谢出来,仍旧小心统领众兵不提。

却说王昌年同宋纯学,先送小姐回去,过了数日,两人就同告假归家,一齐出京,竟望河南省来。一路上两人
说说笑笑,谈论时事,未觉寂寞。及行到开封,昌年仍旧如当初模样,将行李随从托纯学另寓一处,轻身走到崔家
门首。有个老家人看见,说道:「王相公出去多日,今日才来。」昌年问道:「奶奶与小姐好么?焦相公可在家否?」
老家人道:「不要说起。自相公去后,家里闻得老爷凶信,一家忙乱。焦相公因学院斥退秀才,到京中去,说要买
什么官做。家中奶奶把小姐赘了一个外路人,谁知这人是个强盗,官府缉拿,竟提小姐解入京去。奶奶近日上边又
有文书来捉他,想是为前日的事,奶奶将银子央一乡绅说情,暂保在外。咳!相公,当初老爷在日,何等人家!不
道弄到这般地位。」昌年听了,想道:「奇事,小姐已经归来,为何他还不晓得,我且进去。」便走进厅堂,直到
里面。焦氏看见,吃了一惊,说道:「你此时方来,一家变故甚多,你知道否?」昌年道:「方才门首见了老家人,
他备述其事。请同香雪妹子何在?」焦氏道:「我为香雪这丫头几乎破家,此时不知死在哪处了。」昌年道:「当
初姨夫在日,曾把妹子许我,那个敢做主要他嫁人,弄得如此?」焦氏道:「啊呀,你还在梦里。自老身进了崔家,
从不见你行一盒礼。今日香雪遇了事,你倒说起清平话来。不要说你仍旧模样,就是连夜做了官,我也不怕你。」
昌年大怒,不别而行,即到纯学寓中,对纯学道:「奇怪奇怪,小弟到了家,全然不见小姐。问众人,俱说解京未
回,年兄你道是怎样?」纯学道:「这却为何?我与你同到那里去。再细细问个来历。」遂各乘了轿,随了许多人,
先从府前经过,把名帖拜了府尊,即到崔家来。

焦氏听得外边有官府来,错认又来捉他,关紧房门,躲在床底下去。昌年与纯学下了轿,坐在厅上,唤那老家
人进来,说道:「你进去对奶奶说:我王相公已做了官,这位是礼部宋爷,奶奶不要害怕,我只要同小姐的事。」
老家人即到里边叫出焦氏。焦氏不得已,只得出来相见。宋纯学就说道:「王年兄是刑部官,他归家专为与小姐成
亲。前日小姐在京也曾会过,半月前,已先送归,怎么此时还不在家?」焦氏吓呆了,一句也说不出。老家人禀道
:「小姐委实不见归来。」昌年满心焦燥,对纯学道:「这怎么处?」忽外边传报本府太爷并县官来拜。昌年一概
回了。四边邻里各人传说崔家的襟侄做了官,好不兴头。当对有个潘一百,闻得王昌年做了刑部,现在崔家,要那
小姐,自想道:「我与昌年没有什么不好。至于小姐的事,他还不知详细。若被他盘问出来,我就要受他累了。不
如趁他初到,迎接过来,奉承他一番,以后便坐得安稳。主意定了,就差两个管家,拿一副盛礼,竟到崔家,「请
王老爷到舍一叙。」昌年正与纯学商议,摸不出头脑,焦氏慌忙苦求,拜倒在地。昌年无计可施。忽见两个人跪在
面前,呈上一副盛礼。昌年问道:「你是谁家来的?」两人道:「小的是奉潘老爷之命,恭贺老爷荣归,并请老爷
过去一叙。」昌年道:「礼不必收,少刻就来。」叫从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礼,打发两人去了。对纯学道:「小弟昏
闷,这里也住不得。适才老潘来请,此人虽则铜臭,待我原不保弟与兄何不到彼处一坐。」纯学道:「承兄带挚,
极好的了。」随即上轿,抬到潘家。

潘一百迎接入厅,各相见过,潘一百躬身道:「两位老先生,光临敝处,晚生不胜欣幸。」昌年道:「仁兄向
时旧交,何必如此称呼,乞仁兄仍旧称呼方好。」潘一百道:「领教。请问这一位是何处?」昌年道:「这是敝年
兄宋礼部讳纯学,金陵人。」潘一百道:「久仰久仰。小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,两位若不弃蓬居,何不把行李搬
来,小弟打扫荒园,暂留台驾,不识尊意如何?」昌年道:「极感的了。」老潘即差人搬二位老爷的行李来,分付
备酒侍候。吃了两道茶,就同到西园厅上坐了,登时摆列酒席,极其丰盛。老潘道:「宋老先生江南才望,今日小
弟简慢之极,幸勿见罪。」纯学道:「岂敢。承敝年兄带挈,造扰不当。」三人入席饮酒。老潘对昌年道:「小弟
今日,一来请罪,二来剖白心迹。前年遇仁兄时所言崔小姐事,小弟实出无心,被焦顺骗了,近闻原归仁兄旧姻。
但被此冤陷,仁兄在京为何不上本辩明?」昌年道:「小姐的事已经明白。只不知他出京回来又羁留在何处?」老
潘道:「贵人福分,自然遇合。」此时,昌年忧闷,也无心吃酒。

正待换席,忽有一人汗如丽下,来禀昌年道:「小的承爷差遣,送崔小姐回家,不想来到半路,遇着一伙强盗,
将行李牲口俱抢去了。小的被他打在草里,及爬起来,已失散了,小姐连轿子俱寻不见。小的星夜到京报知,值老
爷已归河南,小的又连夜赶来。到了崔家,说爷在这里,故此来报,小的伏侍不周,罪该万死。」昌年道:「这是
遇了强盗,不干你事,你且去。」那人出去。

昌年此时,坐卧不安,就把席散了。老潘整备书房,与昌年纯学歇息,自己方进去。昌年对纯学道:「小弟所
望小姐,意谓终成合璧,谁知又遭强盗陷害,今生想不能见面了。」说罢泪下。纯学为他叹息,又安慰一番,遂同
去睡。昌年睡到半夜,再睡不着,只得独自起身。窗外月明如练,昌年到书房外来,行过花栏,转过竹径,到了一
处短短粉墙,墙内高出一棵大绯桃树,桃花开得烂熳,但无从进去。昌年倚靠彩墙,想念小姐,恰像痴呆一般。不
期天下一阵骤雨,昌年躲闪不及,被雨点打下桃花片来,落满一身,衣衫都打湿了。少停一刻,雨霁云开,仍旧月
色如银。昌年见落红满地,就将花片捧了两把,在彩墙上,将花汁写成红字,题诗一首。诗云:庭院萧蔬转曲栏,
东风无力梦初残。

胭脂落尽深红色,莫种桃花雨后看。

昌年题罢,将诗只管吟哦。忽听得墙内有人娇声赞道:「好诗好诗,如此仙才,何患无良缘而感慨若是。」昌
年听见想道:「奇怪,这更深夜静,还有人在花下又是个知音的。」正当思想,忽外边早已鸡鸣,又听见里头说道
:「郎君贵人,倘若有意,明宵仍到这里来,可以渭谈片刻。今夕不及相会了。」昌年又立了一刻,寂寂无声,仍
旧进书房去。

次日,许多乡绅来拜望,下午吃酒,直至更余。纯学醉了,竟去先睡。昌年思忆昨宵之事,不明不白。挨至更
深,仍来看那桃花,越发妩媚。忽有一阵清香扑鼻,昌年不觉魂消,但看短墙上面,桃花之下,透出一个美人来。
昌年抬头一看,宛若嫦娥,手折桃花一枝,赠与昌年道:「妾身潘氏,小字琼姿,家兄勉留台驾,妾恐简亵才郎,
故此不惮露行,相期面会。」昌年受了花枝,忽想起香雪小姐流离飘散,不忍弃旧怜新,却把春心禁住,遂作一揖
道:「既是潘兄令妹,小生何敢轻犯,请进去罢。」那美人笑了一笑,也就下去。

昌年拿了花枝回书房来。适值纯学睡醒,说道:「王年兄,何苦整夜不睡。」昌年道:「年兄起来,弟有个喜
信报你。」纯学当真起来,问道:「有何喜信?」昌年道:「小弟无聊步月,偶遇一个美人,极其艳丽,乃是老潘
的妹子。待小弟明日见了老潘与兄作伐何如?」纯学笑道:「年兄差矣,弟若要联姻也不到此时了。弟子此事看得
极淡,况且承老涵盛意,岂可想其闺中。」昌年笑道:「好一个道学。至若小弟,此情便割不断了。」两个谈笑了
一夜。

次日午前,老潘陪宋、王二位在西园散步,观看那亭台花榭,转折不穷。渐渐行至昌年题诗的短墙边,老潘便
转过来。昌年道:「潘兄,此处桃花盛开,里头还有什么好景,一发游遍了。」老潘道:「这里边是去不得的。」
纯学道:「想是近内室了。」老潘道:「不是,此处离内室还远。里头有一棵大桃树,向来繁盛,只因此树有个花
神,亲近不得,所以小弟便锁起了。」昌年见说出「花神」两字,面色顿异。老潘道:「王兄致疑,莫非宵来曾遇
着否?」昌年道:「不曾。」纯学道:「我们正人君子,那怕邪神。潘兄不妨领进去看看。」老潘就叫小厮里边取
钥匙出来,转了一个弯,便有一扇小门,老潘开了小门,一同进去,果然一树绯桃扶疏偃盖,落红遍地。两人赞叹
不已。纯学道:「如此好花,正该日夕赏玩,就有花神,见了弟辈,自应回避。今夕待小弟独坐此处,看是如何。」
老潘道:「既发此兴,不可无酒。」就立刻携一桌酒,共赏桃花。饮至日晚,纯学自恃英雄气概,不怕花神,就要
住宿于此。昌年道:「侍小弟奉陪。」纯学道:「兄来相伴,只道小弟怯弱了,请各就便。」是夜,当真独宿花前,
打开铺陈,竟脱衣而睡,一觉直到天明。

清早老潘同昌年来看,纯学尚未起身,说道:「何如?弟说花神必定相避,果然昨夜并无半事。还是兄辈多情,
未免惊动花神。若小弟愚直,花神方且厌弃,敢来缠扰。」二人大笑。纯学便起身要穿衣服。却又奇怪,觉衣袖内
有件东西滚来滚去。纯学道:「衣袖内不知什么?」摸取出来见一条汗巾,紧紧打一个小包,异香馥郁。昌年急忙
懈开,乃是一对碧玉鸳鸯,雕刻得极妙。纯学道:「这东西却是何来?」昌年笑道:「必是花神相赐。」纯学道:
「小弟昨夜其实不闻些儿影响。」老潘把这玉鸳鸯看个不已。昌年道:「潘兄不必看他,这是花神的遗爱,敝年兄
尚无年嫂,还要把那鸳鸯珍藏好了,以博一宵欢幸。」老潘道:「连日相叙,倒不晓得宋老先生尚乏佳期,怪不得
花神作合了。」纯学笑道:「有何作合?」老潘道:「『作合‘二字有个缘故。今日所遇甚奇,不得不说。小弟有
个舍妹,小字琼姿,才貌也看得过,待字闺中,未曾婚聘。这玉鸳鸯,原是祖遗之物,舍妹常佩在身边。小弟里头,
重门深固,就是苍蝇也飞不出,必定花神为舍妹执柯,故取此玉以赠兄耳。」昌年见说,方晓得前夜所见,真是花
神假装他妹子。私对纯学道:「这花神始初骗小弟,足欲与年兄周旋好事,小弟今日乐得做现成媒人。」纯学道:
「吾兄姻事未成,小弟也无心议及此事。」昌年道:「弟之痴心,已成癖性。想吾兄不可无后,这段姻缘,必须速
就。」纯学见说得有理,又且遭遇甚奇,只得允从,对老潘道:「承谕天缘,不敢违逆。但小弟客中无聘,奈何?」
老潘道:「寒家得攀贵人,实出万幸,安敢论财。」昌年又从中赞成。老潘便去择了吉期,纯学只得行了聘礼。待
到吉日,纯学穿了公服,竟在潘家结亲,合卺之夕,纯学看那琼姿相貌整齐,满心欢喜。亲邻庆贺,热闹非常。只
留下王昌年寓居西园。

一夜,昌年在书房独坐灯下,看些书史,忽想起小姐,叹道:「别人遇合,何等容易,独有我王昌年反反复复,
再不得如意。」忽听得窗外有人行动,昌年道:「可是小厮,有茶点一盏来吃。」外边道:「茶倒没有,备得美酒
一壶在此。」昌年想道:「又是老潘差人来致殷勤了。」遂开门一看,满天星光,望见前面几个人把手招他。昌年
走去看时却不是人,原来是牡丹叶被风吹动。昌年笑道:「黑暗里认错了。」就问:」那送酒的在何处?」不想到
在书房里应道:「在这里。」昌年走进书房,仔细看时,竟是一位美丽女子,香气芬芳,立在灯前。昌年看了,不
觉神魂飘荡,因问道:「从何而来?」美人道:「郎君莫怕,妾即桃花神也。前宵讽咏佳句,故来相访。」昌年道
:「下官孤灯寂静,承神女相访,亦是韵事。但恐幽明间隔,有所伤害。」花神道:「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,前生
与郎君闺房恩爱尚欠一宵,妾因等待郎君,守此桃花之下。今宵完愿,即回山中矣。前见宋礼部文武全才,偶取玉
鸳鸯与他玉成好事,亦是一段佳话。妾今携酒一壶,与君共饮一杯。」昌年道:「下官得遇仙卿,不想是生前旧约,
可见『姻缘‘二字不能相强。」遂并坐,举杯共饮。花神道:「妾闻郎村忆念香雪小姐,未审可要相见?」昌年道
:「香雪途遇强人,下官日夜挂心。若仙卿能使一见,感恩不浅。」花神道:「小姐所居地方,妾恐泄漏天机,不
敢直说。今夜妾当助君一梦,到彼处相会。但日后无据,何以为凭?可将轻绢一幅,题诗在上,妾与君梦中致去,
使小姐见了亦知郎君之情。」昌年大喜,即取一幅白绢,写诗一首:一朵千金泣露斜,玉缄消息滞天涯。下官日夜
挂心。若仙卿能使一见,感恩不浅。”花神道:“小姐所居地方,妾恐泄漏天机,不敢直说。今夜妾当助君一梦,
到彼处相会。但日后无据,何以为凭?可将轻绢一幅,题诗在上,妾与君梦中致去,使小姐见了亦知郎君之情。”
昌年大喜,即取一幅白绢,写诗一首:一朵千金泣露斜,玉缄消息滞天涯。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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